第六十七章 秦淮河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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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之后,朱允炆把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徐辉祖叫到武英殿。天子想让沈若寥以参将或列将出征,方孝孺也赞成,齐泰和徐辉祖则表示反对,因为沈若寥手下无兵,以他羽林卫指挥使的身份出征,他总不能把皇宫御林军带到战场上去;而沈若寥自己也极力反对,反复说明他只想做一名普通的从军战士,慢慢学习。
黄子澄认为,沈若寥是正三品武官,自然不能只作为一名普通战士出征;然而他毫无作战经验,手下又无兵跟随,在整个大军中还没有树立起威望,所以不能让他担任参将列将之职。因此他提议天子委派沈若寥为监军随军出征,朱允炆和另两个文官当即表示赞同。然而徐辉祖却有不同意见,认为天子既然已经告谕大将军李景隆“一切便宜行事”,就应该彻底把一切兵权交到李景隆手中,以示信任,才能让大将军安心放心地打仗,不会有任何顾虑。可是现在派去一个监军,就等于告诉他朝廷还是对他不放心,所以要派个人盯着他。
朱允炆听了他的话,有些不大高兴。按照徐辉祖的意思,像沈若寥这样天天和天子形影不离的侍从,就不应该离开京师到战场上去。一个天子的心腹近侍,无论以什么样的职位头衔从军,都是一种对大将军不信任的暗示。
朱允炆最终听从了黄子澄的建议,任命沈若寥为监军,三日之后启程赴德州。
沈若寥回到家,南宫秋还在睡觉。豆儿说,夫人等了一夜,一直等到了中午饭,他都没有回家;她熬不住,终于不由自主沉沉睡去。这一回,不再像往常一样乱踹着被子,而是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睡梦中还在抱着他一样。
沈若寥不忍心叫醒她;他更不忍心等她醒来,终于看见了自己,自己却要告诉她我要去打仗了。
他离开家,走到京华客栈来,想找洪江和井玉络,却没有想到他们俩一个人都不在。
京华客栈没有井玉络,那他不是在开元酒楼就是在御春楼,找他不是问题。至于洪江就不好办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呢。沈若寥决定先去找井玉络,然后再打听洪江。
他乘舟到了御春楼脚下时,天色已晚。晚风习习,一艘大而华丽的画舫正停靠在岸边,不知道又是哪个达官贵人,四面的帘幕都垂得很低,生怕外面的人看见。沈若寥有些懊恼自己挑了一只最简单的轻船;如果有个船舱,他还可以躲起来看个究竟,到底是谁偷偷摸摸跑到御春楼来。他倒尚未想过抓着别人的把柄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不过,看看这些高官贵戚们不可见人的一面却也十分有趣。
他上了岸,付过船钱,刚要拔步,突然看见迎面一个丫鬟跟着一个蒙面女子走过来。沈若寥见到那女子,微微愣了一愣,留心地看了一眼她帽檐下雪白的面纱。不用告诉他,他立刻就看出来,那边上的丫鬟就是那天桃叶渡偶遇的画舫中的那个丫鬟胭脂,这个蒙面女子,必是梁如水无疑了。
两个人到了码头边,从画舫里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拱手拜道:
“梁姑娘有请;我家老爷等候多时了。”
胭脂小声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梁如水小心翼翼地登上了船,那管家掀开帘子,恭敬地弓身在一旁,等两个姑娘都款款走进了船舫,自己也跟了进去,放下了帘幕。紧接着,那画舫便松开了绳子,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顺着河流走了下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若寥想象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老爷”能够请得动梁如水这样的花魁头牌。听井玉络的意思,似乎就凭自己这个正三品的羽林卫指挥使,也不能有这个面子。那画舫中人究竟是谁呢?
他进了御春楼,找到井玉络,告诉对方自己要去打仗的事,托井玉络转告洪江,帮他照看好秋儿。
然后,他离开御春楼,却不想回家,心血来潮又叫了一条小船,在河面上晃晃悠悠毫无目的地乱转。
秋儿睡了一天,应该已经醒了,肯定又在等他——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让她苦苦等自己呢,两个夜晚了。可是他实在害怕回家。
沈若寥坐在船头,眼前挥之不去还是杨疑晴的死状,她凄惨的鬼一样的遗容,满地的血。
现在,他曾经逃避的战场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解脱的地方。他想在那里,让满目疮痍,让徐辉祖所说的各种各样的尸体的碎块来沉沦和麻木自己,让燕军的愤恨屠杀自己。他心如死水,只想永远地彻底地解脱。
只是一夜之间,只是一夜之间啊。
沈若寥突然看到,前方河面上一只华丽的大号画舫缓缓地前行着。他定睛细看,似乎就是刚才梁如水登上的那只。
“船家,赶上那只船,”他掏出钱来付给船夫,轻轻说道,“贴上它的船尾,然后不要管我,我去那船上办些小事。”
那船夫应了一声,将船摇快,赶到画舫尾端来。沈若寥蜻蜓点水一般离开小船,轻盈地跃上画舫无人的船尾,站到舱门的帘幕边上,听了听。
里面是清谈的声音。两个男声,一个女声。
他悄无声息地将帘子掀开了一条缝,向里面望去。
宽大华丽的舫间。他吃了一惊;明亮灯光中,他清清楚楚看到面对他坐着的两个男子,一个是谷王朱橞,另一个是左都督徐增寿。
沈若寥放下帘子,半惑半解。难怪能请得动梁如水的凤驾,亲王的面子,御春楼纵有再大的谱也决计驳不了的。不过,他感到困惑的是,徐增寿为什么又会搅进来?按理来说,谷王召见一个青楼女子,肯定是不希望被朝廷官员看见的,以免说三道四。这个徐增寿却好像与谷王有着天大的交情,要么,就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
反正,从一开始,沈若寥就觉得他和魏国公根本不是一路人,很怀疑他们怎么会是亲兄弟两个。
突然,他听到里面的对话发生了些微变化:
“殿下,贱妾真的得回去了……”
“梁姑娘何必如此着急?姑娘回到御春楼那种低俗之处,实在是折损姑娘的高洁气质。”
沈若寥又悄悄向帘中窥去。一直背冲他的梁如水低下头,说道:
“贱妾已经无故叨扰了殿下很久了。殿下万金之躯,还是早些休息吧。贱妾这就回去了。”
徐增寿却笑道:“深更半夜,船在水中,四不着岸,梁姑娘想回到哪儿去?姑娘有所不知,其实谷王殿下今番是特地想留姑娘在船上共度良宵的。”
梁如水平静地说道:“贱妾恕难奉陪;贱妾今夜已经在殿下船上逗留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已经超过了贱妾的常规。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让贱妾回去吧。”
徐增寿笑道:“姑娘是不是误会了?谷王殿下光明磊落,不会做出有损自己身份和声望的事情来的。殿下只是十分仰慕姑娘的美丽和高贵,实在不忍心让姑娘呆在御春楼那种污秽地方。姑娘若能明白殿下这番好意,就请不要推辞。”
梁如水矜持地说道:“贱妾当然明白殿下是一片诚心美意。可是,贱妾行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则,超出原则的事情,请恕贱妾难以从命。还是请殿下停船靠岸吧。”
朱橞此时却轻轻笑道:“梁姑娘,上了贼船的人,还想下得来么?”
梁如水无动于衷地冷冷说道:“既然这样,贱妾只好自己离船上岸了。”
她说着就坚决地站起身来,转过身就向舱门走来。沈若寥只觉得眼前呼啦啦一片明光耀目,晃得他一阵眼晕,不由得怔在了那里。朱橞却在这时纵身而起,越到梁如水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姑娘不要这么死心眼;周围都是水,你怎么可能上得了岸呢?”
梁如水冷冷说道:“烦请殿下让路。贱妾就是自己泅水上岸,也不能多打扰殿下分毫工夫了。”
朱橞道:“姑娘一定要泅水渡河也可以,请把您的衣服留下来,孤在你面前魂不守舍,无论如何也要这船上留有姑娘的芬芳体香。”
梁如水立刻两颊通红,冷若冰霜地说道:“谷王殿下,请自重。”
朱橞冷笑道:“梁姑娘,我谷王好歹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亲王,所以我不能抛头露面来见你,我只能躲在船上,但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吧?你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你在孤面前还拿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和自尊?装蒜。”
沈若寥转过身,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黑暗的河水。哗哗的流水声冲击着他的耳鼓,一时间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长这么大,无论现实还是梦里,从来没见过。
究竟是她更美,还是母亲?
就连他也觉得呼吸心跳都在一时间停止,难怪柳庭冰会在一瞬间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
他发了一会儿怔,船舫里却传来胭脂的惊呼声。他轻轻一愣,意识到梁如水有危险,有些进退两难。他不能看着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陷入狼口坐视不救;可是他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招惹谷王,此人看上去是有些手腕的,他要是惹火了这个王爷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他在天子身边朝夕侍奉,就算有人背后使阴想整垮他,也很难有空隙下手。但是现在,他要远离京师去战场了,免不了多少人乘虚而入,想拉他下马。他的宝贝秋儿可是要留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的,他可不能这么毫无顾忌。
更何况,谷王从燕王大后方的宣府千里迢迢赶来京师,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沈若寥还十分怀疑。
他心生一计,轻灵地走到船侧,俯身将秋风探入水中,把沉浸在河面下的一块船板无声无息地掀开,卸了下来。
瞬间船就露了一个大洞,河水不由分说拼命地往里灌了进来。船尾立刻迅速地向河底倾斜下去。站在船头的船夫立刻察觉到了不妙,大叫一声不好,船漏水了。船舫里侍立的管家立刻跑出来查看究竟,只见船尾已然渐渐淹入水中,他甚至都来不及寻找船底的破洞,就心急火燎地跑进船舫去报告主人。
那船夫经验丰富,这一瞬间,已然意识到沉船不可逆转,拼了此生剩下的命将船往岸边摇。朱橞和徐增寿都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船头上。就连矜持的梁如水也无法镇静,在侍女胭脂的拉扯下跌跌撞撞走上了船头,不得不紧紧和朱橞挨在了一起。大难临头,谷王这个时候倒没那精力借机犯戒。
河道并不很宽阔,那船夫使足了力气,终于在大半条船都浸到了水面之下时,将船靠到了岸边。船飞快地沉下去;朱橞和徐增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上岸去。梁如水在船夫的帮助下,好歹在船完全沉没的前一刻踏上了岸,弄得膝盖以下裙服和鞋子全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