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三十八 练笔(2 / 2)
秦夫人说:“非儿,你就别作弄人家了,我觉得人家这一句说得太好了。”
秦非儿和方德生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秦非儿笑得前仰后合的。秦副省长对秦夫人说:“你看看,就你瞎掺和,不明白了吧?”
秦非儿问道:“在座的各位,还有要表扬的没有?”秦副省长和夫人都好奇地看着女儿。秦非儿宣布:“这句话,可是我上大一的时候说的,方德生,你够意思,居然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好,过关了”
房间里传来愉快的笑声。
方德生的手机不断有短信传来,方德生也不敢看,他十分担心又是娜娜发来的无聊短信,要是这些无聊短信让秦非儿看见了,总觉得很丢人。他索性把手机调到了震动。同时,方德生还在想:这叫什么汇报工作呀,自己回到惠泉怎么和王市长交待呢?如实说,显然是不行的,不如实说,又怎样说呢?说秦副省长表扬了惠泉,表扬了王市长?可秦副省长并没有这样说啊?要不,就是秦副省长很满意?他想了若干个说法,总觉得都有些欠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不是要去秦副省长家,给秦非儿写字吗?就在写字的时候,他一定要问问秦副省长,对这一次惠泉香港招商的意见,只要秦副省长有了明确的态度,自己就可以在王市长面前交差了。
酒店离秦副省长的家很近,驱车半小时也就到了。打开房门,秦副省长也兴致勃勃地进了书房,方德生问秦非儿:“老同学,你说,你想让我写什么字给你呢?”
秦非儿歪着脑袋,俏皮地说:“我得想一想。”
秦副省长刚要说话,秦夫人就进来了,她也没有讲话,把秦副省长拉起来就走,一边好嘀咕道:“你这个老头子,你在那里掺和什么?还说我不懂事,我看你也是个糊涂虫。”方德生和秦非儿都听见了秦夫人的话的,大家都装着没有听见一样。
方德生催促道:“你想好没有啊?”
秦非儿说:“你先随便写写呀,先练笔,你未必真的下笔成章呀?很多书法大家写字之前不也要先练习一下的吗?怎么,你就是想胡弄我呀?欺负我不懂吗?”
方德生说:“我哪里敢呀,好吧,你赶快想,我练笔。”说着,就写下了“浩瀚大海”四个大字。没想到秦非儿当即大叫起来。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秦非儿的叫声,把方德生吓了个半死。秦副省长和夫人急匆匆地进来,看了秦非儿一眼,秦夫人责备道:“我说非儿,你也太不象话了,这么晚了,大呼小叫的,真不象话”
秦非儿根本就没有理睬老**话,斜着眼睛给秦副省长使鬼眼,示意他看方德生写的字。突然,秦副省长像发现秘密似的冲到了石桌面前,戴上厚厚的老花镜,抚m着那一幅字,爱不释手地说:“哎呀,我的老天爷呀?怎么就这么像呢?”秦夫人说:“我看你们爷俩都疯了。”
方德生这才明白了,秦副省长一定也给女儿讲过这幅字的故事的,所以女儿才会这样装神弄鬼的大呼小叫。
秦副省长说:“这一幅就算送我的了。”方德生愣愣地站在一边。秦非儿说:“不行,今天所有的墨宝都是我的。”
方德生正想请教秦副省长,秦副省长却又被秦夫人拉走了。方德生有些失望。
秦非儿说:“你给我写这样一幅吧。”
方德生问道:“什么呀?”
秦非儿说:“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
方德生铺好宣纸,运足了手劲,一气呵成。自己也对这幅字比较满意,站立着欣赏了一刻。
秦非儿立刻拍手叫好,一边说:“这一回,我承认你是我爸爸看上的书法家了。不过,不是因为你的字好,是因为你听话。”
外面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你不要进去了,人家年轻人的事情。”又是秦夫人声音。
秦非儿朝方德生挤挤眼,轻声说道:“看来,你成了我们家的香馍馍了,老头子总是想来看你呢?”
这样的话,对于方德生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说道:“老同学,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就不打搅秦副省长休息了,我得赶回惠泉去。”
“你到我的房间里坐一会吧?怎么会影响到他呢?”秦非儿说。
方德生又说:“不了,下次吧,现在是年终岁末,市里面的事情太多了,今天晚上赶回去,明天一早还能处理几件事情。我就不打搅了。祝你开心,生日快乐”
秦非儿有点恋恋不舍地说:“下次,下次是好久啊?”
方德生也没有说话,他主动打开了书房的门。秦副省长迎上来,问道:“现在就走吗?”
方德生说:“是的,今天我还要赶回惠泉呢”
秦副省长说:“也好,年轻人,就是要以工作为重,下次一定来多玩一阵。非儿,你送送方德生。”
秦非儿十分不情愿地说:“就你忙啊?那么多的副市长,就不能明天再回去呀?”
秦夫人制止道:“非儿,听话,送送小方市长,人家的事情不比你们的银行单纯。”
方德生巴不得秦非儿不送,他好立即回到宾馆,然后赶回惠泉。
秦非儿把他送到楼下,还是缠min了很久才让方德生离开了。方德生飞也似的上了的士。一边给司机说去的地点,一边拿出手机来看短信。
第一个短信是女局长发来的:我们已经回到惠泉了,一切平安顺利。我等候着你回来,我要煲汤给你补补身子,盼你早日回来。
这个女局长,有时候也让人后怕,总是那样的大胆,这一段时间交往之后,她是越来越显露出对自己的着迷了,他总是担心那一天,她会不顾一切的干出些不可收拾的事情来。组织部张找他谈话的时候都已经提到了女局长的,说不一定呀,已经有人暗中关注这件事情了。方德生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局长也是一个疯狂的女人,必须要减少与她的接触,慢慢地回复到平静之中才是上策。
第二个短信是娜娜发来的,这个短信让方德生痛心而愤怒:我知道,你会编造新的谎言来搪塞惠泉市委组织部的,你一定会的,不过,请你记住,你要你不拿出让我信服的办法,让我回到从前,你就还有苦头吃的,你搪塞了市委组织部,还有省委组织部呀,你要是真的搪塞了省委组织部,不还有中组部吗?方德生,你就编吧,把你的谎言编得更精彩一点方德生,你好自为之吧……
方德生愤怒地删除了娜娜的短信,气得脸色紫青。
最后一个是姗姗发来的:哥哥,我想你请你记住我们大海边的诺言。想你的妹妹姗儿即日。
这个短信,还让方德生找回了一点自信和欣慰。他把手机装进衣袋,一边琢磨说:明天怎么给王市长汇报呢?这可不是可以忽视的严峻问题
八月的惠泉,百年不遇的伏旱持续了近三个月,活生生一座平均温度超过40的火炉;奔涌不息的尚江水在汛期里降到了六十年来最低水位,已然一沟死水。白日翻烤下的尚江大桥,斜拉钢索几乎熔化,八车道车流如潮。一辆刺眼的红色丰田跑车懒洋洋驶到桥心,有气没力地停在进城方向的车道边上,惊起一串烦躁的喇叭声。一个瘦得只能用仙风道骨形容的中年人,从车上颓然飘到人行道上。他习惯性地扶了扶宝姿眼镜,表情麻木,全然不顾四周蝉声沸腾的咒骂。“他**的,想死直接冲江里得了***,把车停在桥上害人”一辆轻卡紧急绕过跑车时,肥胖的光头司机骂骂咧咧,将一口浓痰远远地吐在了跑车引擎盖上。这样的日子,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大发脾气都情有可原。上帝保佑这些饱受酷暑熏烤,生活折磨的人透过烦躁不安的噪音,他清晰地听到口痰砸在爱车上的声响,心里一沉,心平气和地想。
靠近大桥水泥护栏的时候,火热的江风鼓涨了他身上有些空荡的宝姿衬衫。衬衫下摆胡乱地掖在有些宽松的宝姿裤腰里,使他的上身看上去更像个**。伸出枯瘦的手指,把在可以煎熟荷包蛋的水泥护栏上,凝视着东去的江水,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闻到了酸腐的气息。
身后响了两声警笛。一位交警骑着摩托在跑车后面停下,四下望了望,有些迟疑地向他走来。
“喂,那是你的车?”
他感觉到年轻交警呼出的火气,没理会。
“你不知道桥上不能随意停车吗?把驾驶证和行车证拿来”
他两眼虚空地望着前方。
“你聋了?还是哑了?”
交警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年轻人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走到跑车跟前,重重地拉开车门,熟练地找到放驾驶证和行车证的地方,然后熟练地开了一张罚单。
“违章停车,罚款两百单子拿着”
年轻人把罚单递到他面前,他看也没看一眼。
终于,交警被彻底激怒了。“傻帽,你以为你开跑车就不得了了?就瞧不起人了,是不是?老子把车给你拖了,看你还动不动”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尽管只有一瞬间,也足以再度击垮年轻人用盛怒维护的自尊心。
交警忿忿地走到一边,拔出腰间的电话,激动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斜倚在摩托车上,挑衅地看着他。
不用回头,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在干什么。他吐了一口更加酸腐的气。
几分钟后,拖车来了,年轻的交警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指挥拖车干活儿。跑车的前轮悬空架在拖车后架上的时候,年轻人看到那个古怪的家伙居然爬上了大桥护栏,稻草人一样在空中晃晃悠悠。
“喂你干什么?你这样就吓得了谁?你赶紧下来,有事好商量。”
年轻人和同伴向他冲过来,但又不敢靠拢,只能远远地观望着,七嘴八舌地劝他,请他下来。
他展开双臂。鸟儿展开了翅膀。鹰一样滑翔而下,还是燕子一样腾空而去?火热的风包围着他的双臂,头顶和脚下都是火热的一片。涅吧,凤凰百鸟之王。生命的舞蹈,灵魂的仪式——涅??
身后的车流很快像肠梗阻后的排泄物。进城方向的四条车道,已经塞满了带轮子的烤箱。烦躁不安的人们,在车里拼命按着喇叭。咒怨。无休止,无希望的咒怨好奇的人们干脆下了车,在他身后几米开外围成了迅速膨胀的观众席。
跳啊,他**的是男人想跳就跳要是冒着烈日看了你半天,你又被“解救”下来了,那就太对不起观众了。跳啊,***,活着有什么劲儿?想死,就他**像个男人一样跳下去
他隐约听到观众的鼓舞。老实说,他有些晕眩,脚下也有些晃悠,两个膝盖不听话地哆嗦。害怕?这是你的词典里该有的词吗?活着?还有借口吗?老天涅??渴望了多少年的境界啊
维持现场秩序的交警换成了派出所的民警。有人拿着扩音器苦口婆心地开导他。现场,从没这样井然有序,也从没这样混乱不堪。区别只在于,你是旁观者,还是当事人。
你有什么事想不开?事事都想不开。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孩子着想啊已经想过了,但到头来才发现想得多余,没有人再需要。你要勇敢些,看到生活中充满阳光的一面。现在不就充满阳光吗?谁受得了?不是这样毒辣的阳光,就是灰暗与阴森,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别样了。你虽然是吃这碗饭的,但跟我谈判,已经毫无意义。
辖区的公安分局局长亲自到场。惠泉主要媒体的社会新闻记者都到场了。相机,摄像机,两千元的,十万元的,长镜头,短镜头,红镜头,黑镜头,一门又一门,大炮似地对着他。不,瞄准他被风鼓得有些夸张变形的背影。似乎在等待他一跃而下的那一刻,或者,他像只可怜的流浪狗被人们接回桥面的情景。不过,他从来没有现在看上去这样伟岸。
“帅哥,我是南开区公安分局局长陈忠德,你有什么想不开,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我们一定会为你排忧解难。”
记者们一窝蜂将炮筒转向和蔼可亲的公安局长。
哦,帅哥?四十多年来,还从没人叫我帅哥。与时俱进的人民公安,与时俱进的局长同志,又一堂生动而与时俱进的政绩课。廉政爱民的好局长,陈忠德同志,人民感谢你。他在护栏上来回挪着步子,两腿发软,心底发虚,浑身冷汗热汗齐流。
白花花的太阳终于厌倦了这一切,一头撞向远处的山尖。头破血流。余晖,染红了这座美丽的山水之城。
“帅哥,你到底在想什么?”
“死”
他头也不回,但一个冷冰冰的字,让现场顿时沸腾了。闪光灯不停地闪烁,观众们此起彼伏地起哄,甚至出现了挥舞的荧光棒。如果再来一个伴奏的乐队,他就是来惠泉开演唱会的刘德华、张学友,或者郭富城。公安局长尴尬地看了看他的同志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他的手臂翅膀一样扇了扇,双腿微微向前一软,像一个折断了竹杆的腐朽的稻草人,轻飘飘地离开护栏。
长达两个小时的烦躁不安之后,他离开桥面砸进水里的短短几秒钟内,现场观众无声地涌向护栏,异常安静目送他白衣飘飘的身影,像个被抛下的道具假人,径直砸向干枯的江面,栽进水里,被腾起的并不壮观的水花和波浪迅速淹没……
惠泉是个好地方。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是著名的山水之城。山高皇帝远,多少遭到流放的封疆大吏都梦想来到这里消灾避祸。更重要的是,近些年惠泉一直是经济发展的热点。据说,前几任地方长官都有意将惠泉发展成为中国的第四城。第四城?为什么是第四?
方德生在机舱里一直漫无头绪地翻着惠泉的宣传资料。尽管这种小册子制作简单粗劣,中英文对照得很蹩脚,但他还是拿在手上翻弄了一个多小时。
惠泉已经出现在飞机下方,蜿蜒的尚江穿过起伏不平的山地城市。虽然遍地葱茏,但四处疯长的塔吊和高楼大厦成了主要景观。他把额头贴在舷窗上,戴上老花镜,还是没能在参差错乱的建筑群里找到市政府的办公地。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还是现代化的摩登办公楼?惠泉的大礼堂是全国闻名的,还是一个国家级博物馆,就坐落在市政府附近。要了解一个城市,必须从了解它的历史和文化开始,得尽快安排参观一下这些地方。
盘古开辟天地之后,曾遗留一支神族栖居于尚江上游,但不知所终。后来,治水的大禹也曾把尚江之水引入长江。传说中那位到处遗情的治水英雄,曾与尚江当地豪门的一位小姐有过一段风流史,可惜并没留下情种,历史上惠泉也没炮制出一个叫涂山氏的女人。不然,这座城市就有新的炒作由头了。一官一任,发展经济只是份内的工作,但真要让自己青史留名,让自己的名声为一方百姓传诵,必须将经济建设与文明建设相结合,才能搞出些响动。像流放杭州的白居易、苏东坡,不正是因为在西湖留下著名的白堤和苏堤才为后人铭记的吗?难道我就在尚江上筑一段“江堤”?哈。想到这里,他自己禁不住笑了笑。现在全国人民都把心思放在三峡大坝上,“江堤”再宏伟,也只能算个小儿科。
不过,要振兴一方,必须从人文领域重新包装这座城市开始,那样推出来的城市才不会浅薄,才有发展的后劲。这就是为什么北京、上海、广州和成都永远比惠泉发展得好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深圳这样的城市在一时浮躁之后,后劲不足的原因。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