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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无还之土 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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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向南三百八十里之外雄关接天而起。

白毅和息衍并辔而行白秋练和墨雪两匹神骏的战马步伐轻缓散鬃在风里飞扬。息衍衔着极少离身的乌木烟杆儿懒懒地按着剑柄古剑的剑鞘敲击在马鞍上“铛铛”作响。而白毅挺直身体端坐马上身形精悍如一杆长矛他微微皱着眉环顾左右。

他们所行的是殇阳关中的兵道这座城关从修建之日起就并没有什么居民所以一应设施都用于军事。笔直纵横的石砌兵道把整座城关分割为一个个小方块每一块均是一处兵营一旦城上狼烟点起铜钟轰鸣驻守的所有军士可以急地集结登城守御。

此时那场惨烈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整座城关却依然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火味道浓烟熏黑的痕迹无处不在路上随处可见没有燃尽的木柴。白毅便是靠把三十万斤燃烧的木柴硬行投掷进这座城关逼迫得嬴无翳不得不在仓卒中时候出城血战。

“这座城关的设计就像我家里所藏的那份详图一模一样。”白毅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当初不知是什么样的天才设计而成又耗了多少苦工的命才修起这座关隘。蔷薇皇帝要为他的子孙守住帝都的门户真是用尽了心机。说是永不陷落也不为过。”

“可还是被你攻克了也不过是投毒和火攻区区两样便逼得嬴无翳不得不出城决战。”息衍瞥了白毅一眼漫不经心地笑着“你如今赞这座城永不陷落是借机赞自己的兵法谋略前无古人么?”

白毅并不恼怒也不笑淡淡地没有表情:“嬴无翳心里也是急于和我一战的吧?所以他才会出城。而且若不是争取归国的时间他龟缩防御我们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倒不至于骄傲到以为自己区区手腕就攻克了这座关隘。”

息衍笑而不语拍了拍墨雪的脖子墨雪小跑起来。白毅的战马白秋练便也跟着小跑起来这两匹神骏也如故友一样卸下了战马的警觉和威武跑得马蹄飞扬长鬃舞动倒像是草原上互相追逐的两匹小马驹子一样。白毅的眉皱得更紧了些却也没有约束白秋练。息衍跑得神采飞扬身体随马步自然起伏指间夹着烟杆呼吸着迎面而来的风放声大笑起来。

跑了一段息衍猛地一扯缰绳墨雪长嘶一声定住。息衍回头从来路看回去白毅也勒马停下和他目光相对。白毅微微吃了一惊这一眼他忽地觉得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太清宫前的金吾卫了一脸的懒散一脸的自嘲又是一脸的不服气。

“你有什么话说?”白毅问道。

“你可记得这条路我们二人走过那是我们还在帝都当金吾卫的时候。”息衍摸了摸下颌的短须“那时候我们官职低微奉羽林将军程渡雪的令被派来殇阳关公干。进城第一件事就是被严令若干条我记得其中一条就是非战不得跑马除非是传递信函的报马。街头有人跑马若是给抓住了是要责打军棍五记。我记得我们就是被引着从这条路去的军营一路上战战兢兢缰绳握得紧紧的生怕马跑了起来犯了军规。”

他忽然展颜一笑:“现在这殇阳关里我就是一马跑到头又有谁能拦得住我?”

白毅微微愣了一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其实我倒也记得这事。当时我们这些帝都来的金吾卫被人看作是一帮膏粱纨绔到了这座雄关被值守的都护看不起。禁令中还有一条说非有人引路不得私自离开军营四下观望违令就是窥探军情可以直接推出去斩。我后来出仕楚卫也就再没有机会来殇阳关这次临行之前后悔当年没有违反军规趁机看看这座城关的结构和布置仅仅依靠一张地图确定方略其实心里底气略微不足。今天绕城看了这一圈心里的一件事总算是放下了。”

息衍略有鄙夷的神色鼻孔里低低地哼了一声:“你这人这些年爵位越高气派越大人也做得越来越没劲。同是一件事我是想着今非昔比如今带马跑跑意气风图一个乐子而你一脸苦大仇深什么事情都要联系到你的军务上去搞得跟你说话都提不起精神来。”

他挥舞烟杆遥遥点着白毅的脸:“你这种人便也是天生一个名将的命做不得什么别的。若是天下安定你不能舒展抱负就只有入山自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抱负?”白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什么抱负?我不过是一匹拉车的马因为后面有鞭子打着不得不一步步向前。我和你息将军不能比你有纵横之志凌云之气可当年我们人微言轻一个小小的都护也敢勒令你不得跑马。我就猜到你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这十几年过去了你已经是伯爵的身份还要出这口气。你说你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战战兢兢我却不相信只听出当年你满心的不服气。”

息衍像是被他这话噎了一下有些悻悻然只能低头叼着烟杆沉默。

两人又并马走了一段路息衍忽地从嘴角摘下烟杆点着白毅的鼻尖:“你这个指摘人的习惯多少年还是改不了。一贯的狂妄自大难怪我当年就不能忍你!”

白毅没有料到居然是这个回答不禁失笑:“就算我狂妄自大你自己心比天高的毛病你自己还不知道?天下间有谁能拦得住你的马能停下你要做的事?别说一个都护就是皇帝你也未必放在眼里你当年喝醉了酒说此生三恨恨不生在蔷薇皇帝朝可以夷平九州不生在风炎皇帝朝可以北克蛮族不生在北6宁州可以看见万千美人迎风举翼衣白如雪。你自己当年这些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不成?难道我狂妄自大我说你的毛病便都是不中听的了?”

息衍摊了摊手瞥了他一眼:“我是横行无忌以下悖上白大将军便是中正平和兢兢业业?”

白毅的笑容忽地僵在脸上变得有几分怪异。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息衍:“不我和你虽然有许许多多的不同但是若说我的心里和你一样横行无忌。天下间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停得下!”

息衍闻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本来也有玩笑的意思这时候却无端觉得沉重起来带着马又行了几步他低声道:“你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你刚才所说的你这样一个横行无忌的人为什么又成了人家拉车的马?”

“牵挂太多。”白毅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问题自己笑笑“息衍世间诺大终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不是一马平川任你我奔驰。被套上了挽具神骏也只有变成驮马。虽然也知道卸下挽具或许可以海阔天空但是我不再是当年的心境了终究不是一个目空四海的人。”

“什么是你的挽具?”息衍忽地拉住墨雪转头直视白毅一字一顿。

“这话你当初就问过我没有回答现在你问我还是不能回答。”白毅还是笑笑“不过你的幸运便是没有被套上这付挽具你的不幸也是在此。”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长叹:“绕来绕去还是绕不清楚。这么多年从朋友变成对手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白毅不答策马笑笑而行。

几名褐色军衣的军士扛着藤编的担架从道旁经过那是楚卫军山阵枪甲的军服。他们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骑战马也清楚的知道这两人的身份于是小心翼翼地把担架贴墙放在道边列队挺胸目不斜视。

白毅也以左手按住右肩肩甲行了军礼军士们也回应以同样的军礼。这套军礼延自蔷薇皇帝创建山阵阵形的时代在东6是山阵军士们所独有的。

白毅已经带马经过了却忽地勒马停下回头斥问那些军士:“担架送到哪里去?”

军士们被他的威严震慑显而易见地不安起来几个军士上前用身体遮挡住担架为的什长踏前两步。他低着头声音不高:“回大将军是战死的兄弟送往城外掩埋。”

白毅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是战死的兄弟也知道是往城外送不过真的是掩埋么?”

什长吃惊不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白毅的眼神重又压得低头下去不敢回答。

“是送去城外扔掉吧?”白毅低声问。

什长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忽然跪了下去。剩下的军士看见什长跪了也都跪了下去。

什长微微流露出悲戚的神色磕了个头:“回大将军不敢隐瞒真是送出城去埋掉。不过不是营里长官的吩咐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同乡入伍心里不忍私自出营想偷偷出城帮他找个背风的地方掩埋。否则抛在外面被野兽啃了将来回乡他的父母问起来我们几个是没脸说的。”

白毅微微点头:“那么确实战死的兄弟们都是扔在城外没有人收尸的是么?”

“是。”什长回答“死伤太多现在营里一半都是伤兵根本埋不过来战死的兄弟们还都没有顾得上营里受伤的兄弟还不断地有人撑不住听说是这次所备的药物和大夫也都不够很多兄弟还没来得及轮上大夫给看看就闭眼了。”

他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兄弟们私自出营大将军请责罚。”

白毅的嘴唇紧紧绷着过了片刻才低声喝道:“私自出营不奉军令军棍五记你们入夜之后来中军亲兵营领罚。不过既然你们说了实话准你们出城埋了他。”

“大将军的恩情和责罚都领了拜谢大将军。”什长再次叩拜。

军士们扛着担架走了几步白毅忽然又喊住了他们:“是楚卫本乡人么?”

“是。”什长回答“我们几个都是楚卫本乡人柳源城的乡下人。”

“我听说楚卫本乡有本乡下葬的规矩如土时候要脚朝故乡的方向。这样他的魂坐起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故乡的方向便可找到归家的路再回去看一眼。”白毅低声道“所以下葬时候记得脚向南。”

说完这些他掉转马头离去军士们向着他离去的背影叩头。

息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带马追上了缓行的白毅:“你看着是老了罗唆起来了还会叮嘱别人这样的事情……不过这一战不能回乡的人真的太多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阵的人便要有马革裹尸的准备。领兵的人不能心软。”白毅低声道“可但凡是人没有人能逃过悲戚毕竟是亲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去故乡还有家人牵挂着却再也回不去。战场终究不是棋盘。”

“死伤的结果出来了么?我已经把我下唐营中的伤亡数字封了信函派人送到你帐中。”

白毅点了点头:“比想的还要糟糕十万人马战死的便有三万六千人重伤的又有一万九千人剩下还能当作兵源使用的军士不过四万五千人不足还包括了轻伤的人。城外足足有三万六千人没有掩埋城里的人还在不断死去即使我们把全部的人派出去给死者安葬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何况我们没有携带足够的工具。”

“就让他们被日晒雨淋?”

“我正在想这事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缺少医药。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补给死亡的人数还会增加。”白毅的语音低沉。

“从你国和我国调动药品恐怕都赶不及如今最快的办法是从帝都获得支援请领兵入天启朝觐皇帝的表章你送上去了么?”

“前天就送出去了快马疾报昨天就该到了”白毅沉默片刻“可是迄今还未有回复。”

息衍点了点头他明白白毅的沉默中所含的意思。臣子上奏的表章又是请示带兵进入帝都这样的大事指望立刻得到允许似乎并不现实。不过这等待的过程中只怕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一匹黑马从背后高驰来一身黑衣的亲兵营军士在白毅面前滚下马鞍半跪下去:“大将军我们捕获了驻守殇阳关的车骑都护叶正舒!”

“叶正舒?”息衍微微有些惊讶。他听过这个名字隶属羽林天军的车骑都护叶正舒是皇室的臣子受命带领六千装备整齐的步骑守卫殇阳关。不过嬴无翳越过天险直取帝都之后叶正舒的六千兵马来不及回援更不必说和嬴无翳赤旅雷骑抗衡。很快他便被解除了权力嬴无翳令喜帝下令撤出殇阳关中的六千羽林天军更换以赤旅守卫此时的叶正舒便是无兵之将没有人管他的死活了。息衍却没有想到殇阳关城破还能够从城中缉拿到这样一个人。

他看了白毅一眼却看见白毅神情低郁的眼睛忽地一亮。

“带他来这里!”白毅下令。

须斑白、蓬头垢面的老人迅被带到了白毅的马前他低着头衣衫褴褛身上散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似乎是从某个污秽的地方抓获的。虽然没有施以绳索不过楚卫的军士对叶正舒也并没有优待一脚踢在他腿弯后强迫他跪在白毅的马前。白毅微微扬手止住了亲兵的进一步动作。

“是车骑都护叶正舒大人吧?”白毅面无表情平时前方看也不看叶正舒。

“参见白大将军是罪人叶正舒。”老人像是一个知道自己犯错而惊恐的孩子不敢抬头回答的声音也只是藏在喉咙深处。

白毅微微点头:“叶大人称呼自己为罪人那么是说叶大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不检点的地方那么叶大人应该也可以原谅白毅没有把叶大人看到皇室的臣子却让叶大人像是个俘虏一般跪在这里。”

“叶正舒知道自己的罪行无可饶恕也没有再把自己看作皇室的臣子。”老人咚咚地叩头。

“免了叶大人不必叩拜我只需要对皇室歉疚。”白毅道“叶大人是皇室的臣子被皇室委以镇守殇阳关的重任。可是嬴无翳入侵帝都叶大人手下兵马整齐却没有起兵勤王而是坐失良机等到嬴无翳的赤旅雷骑从两侧兵临城下才奉剑出降。作为一个军人这是最大的耻辱之一。而叶大人更错在明知道嬴无翳威逼陛下下旨撤去这里的守军非陛下自己的意思却毫不反抗地遵从了。不但如此叶大人旗下的军马都撤走了叶大人却不回帝都复命而是依旧留在殇阳关里。我起兵之前听说叶大人这些年也收到了嬴无翳的善待一直在为驻守殇阳关的赤旅奔忙是不是这样?”

“叶正舒知道自己出城投降本就是罪无可恕若是回到帝都纵然陛下不降罪世人的眼光也是杀人的。所以宁可躲在殇阳关里不回去为嬴无翳当一个看惯马匹和粮草的小官不过聊以等死。”老人颤巍巍地叩头“我是靠祖上威名才得从军是个阵前无用的废人离公也并未看重我只是看我经营殇阳关有几年的经验叫我在这里管管马草马粪的杂务。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得入离公那种霸主的眼?”

息衍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正舒并未料到是这么一个杂役般的糟老头可是听他对答也坦荡是读书明理的人又隐隐约约透出心底的自悲和无奈不禁感慨。他看了看白毅想为叶正舒求情。

白毅知道朋友的意思只摆了摆手:“叶大人我年岁不及你本不该这样责怪于你。我也知道你不是武士出身不过因为出身在云中叶氏的分家之中也算是名将后人就被皇室征召从军。让你应对嬴无翳赤旅雷骑就算给你六万大军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可是世间众生难道真的就怕一个死所以可以卑躬屈膝奴颜软骨?你畏惧世人杀人的眼光还算是有羞耻之心可是又为此埋没自己的姓名躲在嬴无翳军中苟且偷生实在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叶正舒不敢抬头趴在那里低低地回道:“白大将军所说叶正舒自己也知道。叶正舒没有白大将军的才智和勇毅有辱皇命却又没有自绝于人世的胆量只是一个惹人唾骂和耻笑的小人罢了。”

白毅微微怔了一下叶正舒说得淡定坦然却诚恳反而令他的鄙夷都无从说出口。他看着趴在自己马前的老人他凌乱的白在风里飘摇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你也算是流着云中叶氏的血啊!名将世家的后人却再没有祖先的血气和风骨。”

“若不是名将世家的后人大概还能活得好些吧?”叶正舒涩然道。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皱眉他知道叶正舒的意思却不喜欢这样颓唐的人。他挥挥手想令亲兵们把叶正舒押下去手却忽地停在空中。

“叶正舒那么你说你在殇阳关里依然是管理离**团的杂务?”白毅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

“是统筹一些譬如马草堆积和炮弩维护这样的事管理一帮杂役。”

“那么我国公主殿下为嬴无翳所劫的事情你可知道?”

“罪人知道。当时离公将公主殿下的使团安置在军营里驻扎还说缺乏一个人照管于是让我女儿过去”叶正舒的声音低了下去“如今城破也不知道我女儿是否还活着……要是她知道她的父亲像条狗一样在马厩里藏了两天也不敢去找她也会看不起我吧?”

息衍立马在侧面清楚地看见一滴混浊的泪水从叶正舒的脸上滑过。老人似乎也不想流泪被人看见躬身下去把脸贴着地面。息衍叹了口气却不便在楚卫亲兵们面前表露什么仰头望着苍白的天空。

白毅根本管不得这个老人的女儿如何他一改平时的冷漠变得急切如火:“你女儿伺候公主是在那一营地?”

息衍的脸色变得微微难看。

“北四营。”叶正舒低声道。

白毅闻言猛地扬眉策马就要离去。白秋练刚刚长嘶了一声要放开来奔驰白毅却觉身边的息衍像是木人木马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几分诡异的笑。他愣了一下扯紧缰绳回望息衍:“你不跟我来?”

息衍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他摊了摊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出来巡城之前我得到情报说在北四营找到了公主的线索。”

白毅大惊瞪视着息衍。

“所以我当时就派出了我的侄儿又请动北6青阳世子带领五十匹快马前往接驾。”息衍自顾自地笑笑“可是一点也没有怠慢拖延。”

“你!”白毅一挥手中马鞭指着息衍的鼻子目光中怒火升腾“你不告诉我?”

“这是我国的质子啊。”息衍微微耸肩“好比你家的女儿都嫁到了我家来了当然该是夫家去领人你这个当爹的就算再着急也还是我当公公的该占先啊。”

白毅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地盯着息衍仿佛要把这个无赖的老友身上看出一个洞来。息衍却镇定像是完全没觉察他的怒火叼着烟杆扭过头去仰望着天空。

息辕为骑队奔驰着转过街角。他们来得很急激起的风卷得街上一阵灰烬飞扬后面的半支队伍都必须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呛到和迷了眼睛。吕归尘带马跟在息辕背后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他只晓得这是个极秘密的任务他本没有差遣就在辎重营的驻所照顾重伤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来息辕忽然来传了息衍的命令让吕归尘武装出却没有说往哪里去。出时候息辕命令从亲兵营调出的五十名精骑卸去肩上的金色菊花军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样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来这支骑队便只是一队装备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一路上连续几次遭遇了其他国家的小队军马息辕却一别往常没有停马致意而是一遮面带马驰过把别人留在飞扬的灰尘中。这极不寻常息辕是息衍唯一为人所知的亲属年纪不大却也为诸**旅所知人人都觉得他必将继承叔叔的地位都以“少将军”称呼。所以息辕每次和他国的领军人物见面也不得不摆出一些场面上的威仪寒暄问候不像平时和姬野吕归尘在一起厮混的样子。

吕归尘瞥了一眼息辕肌肉紧绷的面颊不禁也握了握腰间影月的刀柄。殇阳关破关两日诸军却只在离国苏元朗摔下城墙沉重落地的时候爆了一阵潮水般的欢腾而入城之后将军们没有庆祝军士们也没有松懈本来并肩作战的联军重又分归划分下来的各国营区整顿军械辎重治疗数量巨大的伤员彼此之间并不太往来。忙碌的平静中有一种隐隐的隔膜。这时候忽然出动吕归尘心中满是揣测他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坐在黄花间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国之间的貌合神离。

骑队转入一处尚未启用的空营刚刚驰过一列拴马的石柱忽然吕归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他立刻反应猛扯缰绳停住战马按刀四顾。看起来空荡荡的营地一队黑衣步卒却忽然闪现是下唐军服约有百人为的百夫长面色白净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视立马在他面前的息辕。

亲兵营骑兵们各自按住马刀列阵和步卒们对抗彼此是同胞战友此时相遇却都抱以敌对的眼神。

息辕打量了那名百夫长:“你不认识我?”

“你们从哪里来?”百夫长也打量着息辕。

息辕微微点头:“是你送的信?”

他缓缓拔出自己的重剑剑仅仅出鞘半尺靠近剑柄处的一枚金色印纹闪了一下息辕便迅地推剑回鞘。“知道我的名字了?”息辕低声道他受叔叔日夜熏陶行事沉稳言辞精炼统驭属下已经有了威仪和气势。

百夫长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将军!”

息辕那柄剑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赐物。百里景洪在息辕十六岁生日那年以名剑赐予剑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国调动兵马的菊花金符满朝臣子私下讨论一是赞叹国主对于息衍的看重泽及侄儿二则预感到百里景洪对于笼络年轻降临的迫切。于是朝中有猜测向来重商轻武的下唐国政怕会有剧烈的变动以便应付日渐混乱的东6时局。息辕也因此成名剑上那枚菊花金符虽然并没有真正兵符那样调动兵马的权力却是他自己的标记。

“前锋营百夫长德秋?”息辕问道。

“属下是德秋!”

“带我前去。”息辕跃下马背低声道。他回头招了招示意吕归尘和他同行。

吕归尘走在息辕身边两人随着德秋一路深入营地。两侧均是夯土而建的营房向北挡风的一面则用石材此时营地里空荡荡的规模却比吕归尘见过的几个营地都要大。吕归尘心算这里在满员的时候足以容纳上千人。而他也知道殇阳关中这样的营地不下一百处。

“建制很庞大吧?”息辕注意到他在四顾观察。

“以前以为在北方防御我们蛮族的唐兀关是东6第一雄关也是最大的关隘。现在觉得这里的规模更甚于唐兀关。”吕归尘道。

“唐兀关成名是因为风炎皇帝。不过东6历来都是内战多于外敌的殇阳关号称‘帝都之锁’是宗社重地的前门建造规模可容纳十万守军。从这点上说唐兀关比不上它”息辕淡淡地说“如果东6诸国是一心的北6七部不是对手。”

“是。”吕归尘心里动了动。

“不过这些诸侯即便你砍了他们的头也休想叫他们一心对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倒还能一时做出和睦的样子来。”息辕笑笑。

吕归尘心里忽地轻松了也对息辕笑笑。

走了几步他的神色复又凝重起来:“东6和我们瀚州的敌对还是很难解的吧?”

“是啊。”息辕淡淡地回答“瀚州还是太荒凉不适合耕种叔叔也说历来的战争还是瀚州没有足够的土地养活人口。只要一天还是如此便难保不会再敌对起来吧。”

“那我们有朝一日是不是会变成敌人?”吕归尘走在他身边他已经长得和息辕差不多高了肩并着肩。

息辕愣了一下笑了起来:“你说姬野会带兵去踹了你家的帐篷么?”

吕归尘也愣想了想摇头:“怎么会?”

“那我也不会姬野和你是朋友我也和你是朋友。”息辕笑呵呵地说“你们北都那么远一路上跋涉艰难得要死为什么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帐篷?”

两个人彼此对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说了。吕归尘的心里彻底轻松下来他一转头却看见德秋站住了指着地下一张满是灰尘的竹席:“少将军就是这里了。”

“这里?”息辕蹲下去按了按那张席子。他感觉到下面不着力似乎是个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席子来。吕归尘往下面一看吃了一惊。竹席下面覆盖的是一个不见底的深洞水气很重有股沤在水里时间太久的酸气和着青苔和水生植物的凉腥一起涌了出来。

息辕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过么?”

德秋摇头:“还没有。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属下查到了线索立刻就引兵封锁了这个营地派人送信给息将军。其他的不敢轻举妄动。少将军来此之前陈国和楚卫国都有人经过门口有人过来询问属下没有回答只是不许人踏进。”

息辕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逢着大事能冷静如此不该只是一个百夫长。”

德秋闻言压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着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张白皙的脸上显出激动的血色。息辕的话里已经明明白白在说要提拔他以息辕的身份德秋绝不怀疑这话会兑现。

“别急”息辕笑笑“晋升不难不过你得等我真的从洞里挖出一个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吕归尘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说不到这里对谁也不能说一路上就没有告诉你。根据两日来的各种消息嬴无翳根本没有把那个千娇百媚的小舟公主当回事带兵突围的时候既没有带她走也没有就地处决所以公主应该还在这里某处藏着。德秋的情报如果准确这个味道不好的洞里可能就藏着娇贵的小美人儿。”息辕试着伸头往里面张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隐约的滴水声。

“你见过公主么?怎么知道是小美人儿?”吕归尘也跟着他张望。

息辕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儿。我们下唐国的缳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诸侯必然不会娶相貌丑陋的女人这么就算父亲再难看女儿也不会丑到哪里去。这小舟公主是皇室分家的后代楚卫国主的孩子历代都是漂亮妈妈漂亮奶奶漂亮曾祖母所以必然是美人了。”

吕归尘听他这么说不禁笑了出来他想不到这个行事沉稳气宇凝重的朋友也有这样不着边际的思考。“不过听说楚卫国可是女主。”他说。

“那女主的老公也许就是绝世之美男了”息辕转而去跟德秋说话“下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水井属下找到了这里的一个杂役问了话。他说殇阳关七百年前修筑的时候井水的水位高于现在殇阳关下地下的水脉位置很深当时用尽人力也直打了十二口井这是其中之一。后来水位下降了这口井便抽不上水来于是被废弃。不过井下面还是连着水脉所以夏日里也很凉就有人提议从井壁上开凿了仓库用来储存生鲜蔬菜和肉食据说一个月也不会腐烂。”

息辕顺着德秋所指看去隐隐约约的井壁很深的地方侧面有个黝黑的方口似乎是一个石砌的小门。

“躲在这种地方只怕人也烂掉了居然还能放蔬菜肉食?”息辕不信。

“不过那个杂役说公主一行被截获之后确实是安置在这个兵营里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公主和随从的女眷离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营地属下已经翻遍了没有其他可疑的线索。”德秋道。

“信不信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要是真找出一具美人尸来估计诸国将军们的面子上更要难看了!我自己下去看看。”息辕把手往后一伸。

德秋立刻递上了火把。这个年轻的百夫长极聪慧领吕归尘和息辕来这里的时候便捎上了四支浸满桐油的火把和一捆长绳。息辕和吕归尘各取两支一支贴背插在腰带里一支握在手里。德秋也拔出了佩剑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留在这里我和尘少主下去。”息辕回头看了他一眼“把你手下的人和我们带来的五十人安排在周围戒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下井!”

“少将军……这属下不敢担当。”德秋愣住了。

息辕也不看他把绳索固定在一旁拴马的石墩上另一头分别拴在吕归尘和自己的腰间。他这才回头瞥了德秋一眼笑:“怎么的?看不起我们这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我和尘少主在南淮城大柳营可也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下个井算什么?”

德秋看着这个气宇昂扬的年轻将军又看了看他身边矜贵却平和的蛮族少年另外两人也都在看他。三个人彼此看着都露出了少年人才有的那种笑来。德秋一直拘谨此时却觉得自己和尊贵的蛮族少主、前途远大的世家将军之间本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属下得令!”德秋一低头答得斩钉截铁。

息辕一理绳子率先钻了下去小心地攀着井壁的石缝下行。他点燃了火把井下忽然亮了下来嗡嗡嗡的一大片蚊子被惊动向上方飞去。

“少将军!”德秋吃了一惊。

息辕没有回答只是挥舞火把烧焦了几只运气不好的蚊子其他的乱哄哄飞了出去。而后息辕向上方高高举起手来竖起拇指表示自己平安无事。德秋松了一口气吕归尘也跟着钻了下去。下井的一瞬间凉气袭满全身吕归尘心里微微地寒了一下。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再次进入了彤云大山下那个神秘的地**阴阴的黑暗直通没有尽头的远方。他吸了一口冷湿的空气压住了心下一些不适。

两个人抠着石缝缓缓地往下移动两支火把照亮周围满是深绿近乎黑色的苔藓有些地方滑得手都抓不住多亏德秋在上面缓缓地放绳子两人才不至于失手滑下去。吕归尘往上看井口的光亮越来越小往下看井底根本就是一团黑暗。

“你觉得那个百夫长怎么样?”息辕随口问。

“不错是个很聪明谨慎的人做事也干练。”吕归尘回答。

“嗯难得看见我们下唐营里还有这样的人回去请叔叔查考一下他的履历也许将来是将军的材料也说不准。”息辕顿了一下忽然说“到了!”

他用力在封住入口的朽木板上踢了几脚终于咔嚓一声显然是锁住木板的销子断裂了露出了真正的洞口。息辕从后腰上抽出一张精巧的骑兵弩来扳上了弦掂了掂。他扯着绳子借力一荡闪进了那个洞口。大约下落了有两人的高度他踩到了地面。他私下里隶属息衍所建的斥候机构“鬼蝠营”对于黑暗中的步战受过训练他还没落地先抛出手中的火把落地即刻侧身一滚。这样黑暗中即使有人想要袭击他也难以确定他的位置。息辕不露一丝声音端着骑兵弩蹲在黑暗里看着那支火把在地上滚了滚所照亮的只是一片平整的地面。又是一声落地息辕知道那是吕归尘。他也知道这个蛮族少主刀剑上的技艺或者不差但是在这种地方没有任何经验于是测滚过去一把扯住他腰带极快地撤退。

吕归尘也把火把扔了出去火把浸满了桐油在地下滚着也不熄灭息辕和吕归尘背靠着背各持武器。

“有人么?”息辕把声音压得极低火把照亮的路线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没有。”吕归尘也低声回答。

“那么冒险试试!”息辕和吕归尘背靠背向着火把的方向移动各自抽出腰带间插着的另外一只火把就着火点燃再将地下两支火把拣起来。四支火把同时举起周围都被照亮了这是一个方形的地室确实是仓库的格局地面平整四壁是修平的土墙再抹了白垩。整个仓库修建在如此深的地下工程算是颇为不小不过却没有任何货物存储看来像是很久都没有使用过了。

息辕感到手上火辣辣地热他狠狠地甩手:“石灰地下有石灰小心别碰。是用来干燥的东西果真是仓库。”

“可是没有公主。”吕归尘低声道。

“有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公主。”息辕神色凝重指着满是石灰的地下。

吕归尘瞪大眼睛看去隐约有杂乱的脚印。

“不是一个人的脚印。而且鞋弓这样小不是男人。殇阳关里除了一些充当杂役的妇女很少见女人。”息辕沿着那些脚印前行渐渐露出了笑容。

火光照亮前方墙壁上一处暗门。它也刷了白垩与墙壁相平不注意原本看不出来。

息辕连着剑鞘提起重剑回头给了吕归尘一个眼色。他压低了声音:“只希望是个活公主便万事大吉了。”

吕归尘一手持着两支火把一手按刀不动使劲点了点头全身绷紧。

息辕低喝一声握住剑柄将重剑在头顶旋转携着巨大的冲力击在暗门中央。他承袭叔叔步战之术膂力极强暗门瞬间崩溃早已蓄力待的吕归尘猛地将火把掷出全力蹬地利箭射一般冲了进去。息辕甩手将重剑出鞘剑鞘落地他也不看跟着一步踏上。

一声女人的尖嚎像是钢针一样刺进吕归尘的耳朵里就着火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手忽地一软不再灌满拔刀的力量。而就在这个时候一条人影从侧面猛扑过来高举手腕粗的木棍对着他顶门砸下。息辕在这种时候远比吕归尘敏锐他一步上前轻轻巧巧地夺下了那人手里的木棍顺手一个嘴巴把她抽翻在地。

那是一个粗壮的女人仆妇装扮衣衫褴褛像只母兽那样在地下呼呼喘了两口气还想跳起来。息辕却没有给她任何反扑的机会他一步上前单膝跪地冷冷的剑锋压在仆妇的后颈上。仆妇翻起眼来死死等着息辕息辕触到她的目光也觉得身上一寒。

吕归尘踏上一步周围传来脚步声的回音。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是一个比外面那个仓库大了十倍不只的巨大空间。这里零散的还有着些柳条筐子不过明显都是空的一些蒙了灰尘的坛子堆积在角落里散出隐隐的酱味和腐臭味似乎是腌蛋臭了的味道。而火光勉强能照到的仓库尽头蓬头垢面的女人们以肮脏的麻布盖住身体靠在土墙上互相温暖哆嗦着却不出任何声音。吕归尘看着她们的眼睛觉得像是看着一眼一眼的黑井他觉得后脑像是被无数根针刺着。

那神色那目光那凌乱的头那些女人。他想到了那个月如钩的晚上诃伦帖也没有出任何声音看着年幼的吕归尘眼神和他面前的这些女人相仿。

仓库中间的地下躺着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句女尸尸体泛着可怕的青灰色似乎死去有一段时间了。男尸身形魁梧上身**背后还能看见古老的图腾花纹。女尸则被他压在身下身上的衣衫被撕裂乳胸被咬掉了一块凝固的血浆把**的胸部半边染成黑的。男尸是后脑迸裂吕归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被息辕夺下的木棍。那后脑上沉重的一击想必是木棍造成的。在这个离国赤旅步卒对女人施暴的时候仆妇扑出去给了他致命的一棍子。

息辕一脚把那根木棍踢飞便不再管那个仆妇走到吕归尘的身边看了看周围的情形。

“是了是这些人。”他低声道“她们的式妆扮都不是平常的女人。看来是乱军中逃到这里藏身被这个不要命的离国人现。这个人欲火攻心强暴了这些女人轮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自己也被干掉了。”

吕归尘点了点头。

息辕深吸一口冷气:“不知道公主有没有遇难不过就算活着也糟糕透顶。”

“怎么?”

“公主是楚卫国和我国结盟的人质将来或者要嫁给我国的贵族世家。若是被一个离国步卒奸污别说嫁人楚卫国问起来国主也不能交待。虽然可以把一切推到离国头上我们两家都不好看。”息辕压低了声音“去看看。”

忽地背后传来一声吼叫那个仆妇喘息着跳起来向着息辕虎扑过去。她就要卡住息辕脖子的瞬间息辕头也不回反手一拳准确地击打在她的额头。仆妇为重拳力量震动晕倒在地。

两人缓步走近那些女人目光横扫而过。吕归尘觉得手脚酸软无力脸上却如同被烈火灼烧般的烫。那些女人中很多是**的或者仅仅穿着露出胸乳和大腿的残衣随着缓慢的呼吸她们的胸脯在肮脏破蔽的麻布下起伏从破洞里露出玉质一样华美的肤色。她们中有的人是女官的装束有的是侍女年长的不过三十岁出头年幼的却只有十三四岁。因为长时间的冻饿和恐惧这些女人像是都已经傻了不抬头也不说话虚弱地呵着气。

息辕也不敢看苦着脸用手遮着眼睛问吕归尘:“觉得里面又像公主的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默默地摇头他想这里都是美丽的女人几乎每个人都被凌辱了衣衫撕扯得七零八落便也再分不出贵贱来。

息辕无奈放下了胳膊跟着他一起分辨嘴里恶狠狠地骂:“***恨不得现在回去再砍那个废物一剑!”

“谁?”吕归尘茫然地问。

“那个赤旅步卒!一个男人搞成这样子被人打死还把好端端的公主凌辱了。自己死了就算了给我们留下一个难收拾的烂摊子!”息辕怒火烧心心里已经在盘算怎么跟叔叔交待。他心里七上八下想编个理由说女子被凌辱固然是大不幸不过想开些便也算不得什么污点总算平安活了下来。可是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他自己打消了心想劝公主看开些好比劝说母猪不亲近公猪只怕还要难上几分而且现在连公主的死活也还不知道。

他越想越烦起身喝了一声:“哪一位是小舟公主?请道明身份!我们是下唐国息衍将军帐下军官来这里是救驾的!”

他这番话立刻起了作用那些失魂落魄的女人有如绝处逢生一般那些枯涩的眼睛忽地都开始转动流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切却依然带着警惕。一个女人挣扎着就想站起来麻布滑了下去露出肤色黯淡却诱人的胸来。息辕吃了一惊往后小跳一步对她瞪着眼睛:“你……坐回去!”

女人便呆呆地又坐回去不敢反抗。所有人都沉默着吕归尘和息辕对视一眼束手无策。这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两位自称是来救驾的那么殇阳关已经克复了么?”

说话的是这些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人她站起来衣衫还完好想来是因为年纪反而保住了贞节。那身衣服虽已肮脏不堪却看得出华贵的料子和精湛的手工。与其他人不同这个女人还能保持冷静她和息辕对视自有一股威严。

“殇阳关已破离军已经撤离这些是两天之前的事。”息辕回答。

中年女人身体一震眼里闪过一丝迷惘而后是彻底的放松。她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沿着墙壁滑了下去。她坐在地上颤巍巍地用手捂住脸良久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嚎啕大哭起来。所有女人的眼泪都被这声嚎哭引动了她们拍打地面哭声充斥了巨大的仓库听得人头皮麻手足无措。

吕归尘和息辕终究还是两个大孩子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归尘一个一个打量这些女人想从里面找出公主来可是此时这些女人哭得就像是乡下田间地头的妇女绝望了一样依旧看不出尊贵和卑贱来。他忽然看见了缩在最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只有她没有哭她依旧惊惧却很安静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容貌也就算不得多么出众却有一种英气勃勃的明丽嘴唇被咬得红润眼睛却是点漆一样的黑。吕归尘看了她的眼睛忽地觉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来他愣了一下才想到那双眼睛竟然有些像姬野的黑瞳。

息辕也注意到了那个女人缓步走了过去却听见背后的哭声中断了一瞬。一个女人忽然极尽凄厉地喊了起来:“紫染紫染!小染!小染!小染你不要死!小染我们得救了啊!小染你不能死!”

息辕回头看见一个只系着一条绿裙**上身的女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刚才那个中年女人。此时麻布被扯开那个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侍女一身残破的紫色宫装任凭那个绿裙女人扑在她的身上摇晃却没有任何回应分明已经没气了。那也是一个容貌极清秀的少女可临死的时候表情狰狞可怖一双手鸡爪一般地蜷着指甲上都是血迹。而中年女人的胳膊上一道道的新血痕方才那个少女临死前竟然是在死死抓着她的胳膊。

绿裙的女人抱着紫衣少女嚎哭:“小染小染!睁开眼睛啊我们得救啦不要扔下姐姐啊!”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明白这些随侍的女人中这两个是亲生姐妹面貌也有些相似。他心里怜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个绿裙女人哭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一把扑上去死死抓着中年女人的胸口:“是你捂死小染的!是你捂死小染的!霜夫人把小染还我!”

被称为霜夫人的中年命妇一直隐忍此时忽地大怒起来一把把那个绿裙女人推了出去放声怒斥:“没用的奴才!我们身陷敌营备受凌辱却死命坚持到如今不就是为了保住公主么?若不是你妹妹惊叫第一次便不会引来那个恶徒我们不必再受一次折磨。如今她又忍不住要大喊大叫若来的不是救驾之人而是心怀不轨之徒我们这些弱女岂不又沦为别人口里的肉食?这样就算捂死她又有什么关系?”

息辕和吕归尘互相对视一眼。吕归尘想到刚才在外面听不到丝毫声息竟然是这个典雅端庄的霜夫人一手捂死了那个少女令她不能喊叫心里不禁一寒。

息辕认定了那个霜夫人是这里领头的人踏上一步:“小舟公主可还安好?现在哪里?”

霜夫人整理衣袖以宫中大礼缓缓地一拜低声道:“请两位移步。”

息辕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跟着霜夫人趋前几步。霜夫人在一堆凌乱的麻布前止步双手抱在胸前盈盈地一拜。她扯开了麻布息辕和吕归尘先看见的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太清澈太安静了在这里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令他们两人都微微一惊。可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满脸漆黑也不知道是油泥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糊得她根本看不出面目来。

吕归尘和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对视着那个女孩儿也不畏惧目光始终柔柔静静的。

“公主是……这么小的姑娘?”息辕迟疑地看向霜夫人“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吕归尘看见霜夫人脸上顿时浮现怒色急忙扯了扯息辕的胳膊。他在宫里长大比息辕更讲究礼仪知道这种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该说出来的。

霜夫人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仿佛立于宫阙之前宣诏:“这就是我国小舟公主殿下!”

息辕毕竟还是个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并不太吃这一套瞥了霜夫人一眼从怀里摸出一块面巾半跪在那个女孩儿面前:“可不要乱动!”

他也不管礼仪一手扶着女孩儿的小脸用面巾慢慢地擦去那层厚厚的泥灰。他擦了第一下就惊讶了一下泥灰被抹去之后下面软玉一样肤色暴露出来又娇嫩得仿佛花瓣。他不由得放轻了手上的力气小心地擦拭着那个女孩儿也不动就由得他折腾。

直到把一张小脸都擦干净了息辕才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吕归尘说:“是公主了货真价实!”

像是看见了一块浸在清水中温养的翡翠看见这个小小的女孩儿息辕和吕归尘却都涌起惊艳的感觉来。吕归尘在宫中见过不知多少玉质芳华的女子息辕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可他们都不曾想自己面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的美是完美无暇的润泽如花蕾清澈如白玉而又脆薄如冰雪令人都不敢去触摸生怕一触之下就忽地破碎了。

“果然是皇帝都钟爱的公主这要多少代的绝世美女当她的母亲奶奶曾祖母才养得出来啊!”息辕全然不管霜夫人的冷眼和愤怒啧啧赞叹。

他摸了摸小公主身上尚且算得整齐的衣衫如释重负:“吓死我了没料到是这么小的姑娘出时候倒是忘了问她的生辰。不过这么小的姑娘想来离军纵然禽兽不如也不至于染指吧?”

他征询地看了看霜夫人这才感觉到这位女官的眼里怒气几乎能杀人于是知趣地住了嘴。

他起身整理全身衣甲恭恭敬敬地下拜:“下唐国武殿都指挥使息衍将军麾下副将息辕拜见楚卫国小舟公主殿下!”

他转身看了吕归尘一眼:“尘少主你便不用拜她你和她身份相当叔叔特为派你来也是借你的身份为了显示我们迎公主鸾驾的诚心。”

霜夫人立刻明白面前的两人之一是北6青阳的世子这样迎接的礼仪便也算慎重脸色稍稍地缓和。

息辕起身回头跟吕归尘低声说话:“不过这公主不出声是不是有点呆?或是生来便是个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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