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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云再次睁眼时满眼只看到刺目的白,雪白雪白,没有层次,没有阴影。都说白色是纯洁的象征,那么这样铺天盖地的纯洁当中,是否也暗暗地藏污纳垢呢?也不知道为什么,齐云竟然涌起这样的想法。

随后她的视线向左右转了转,看到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的洪箭,一双充满了血线的眼睛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阿箭哥,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齐云声音虚弱,却竟然调皮地对洪箭笑了一下,一如幼年时的顽劣,“我看这里到处都是白色,如果不是天堂,就肯定是医院……不过看到你之后我就可以肯定一点:这里肯定是医院。因为你这个家伙钢筋铁骨外加冷血,绝对没那么容易上天堂。”

“才醒来就这么贫嘴,还不如一直让你昏睡着,省得麻烦。”

洪箭调着正往齐云手背上输液的吊瓶,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笑。

齐云顿了一下,脑子里像电影慢放,渐渐想起了晕厥之前的事情,她吐了吐舌:

“是你正好去村里、救了我?我可还真够命大的啊。”

痛楚带来的幻觉中,她还以为来的人是陆忧……而想到使她晕厥的巨痛的来源,她的心头突然一颤,不愿回想的记忆慢慢沿路而来,阴沉沉地塞住她的心。

洪箭调好了吊瓶,抱着双臂坐到齐云的床头一把椅子上,凑近齐云:

“云云,我有事和你说。”

齐云猛然绷直了身体,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洪箭欲张未张的嘴。她的意识无法控制地在自己身体某处留连,明明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是她还是不愿意接受现实,虽然如果不是这个结果,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另一个问题。

可是她亦决定振作精神迎接命运的判决,甩甩头发,她勇敢地看着洪箭的眼睛:

“阿箭哥,你说吧。”

洪箭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云云,你这次受伤,暴徒袭击你时虽然那什么……未遂,可是他的重击却造成了你……咳,造成了你的……流产。”

一句不过十几二十个字的话,由一向长于辞令的洪箭说出来,却磕磕巴巴,意外地艰难。齐云紧紧绷着的脊背像是有无数钢针在扎,疼倒不觉得,只是冷得厉害,冷得她紧咬牙关还是微微的寒战,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小腹,那里平坦如初,柔软如初,看不出曾经有过、又曾经失去过什么。

“因为这个原因,我没告知你家里,也没告知你的其他的同学、朋友……嗯,我觉得应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这件事是不是还低调处理比较好?”

齐云颓然地低下了头:“你做的很对……阿箭哥,谢谢你。”

洪箭轻轻拍了拍她的身背,这种无言的安慰让她更加虚弱,难过极了,却一滴眼泪也没有。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洪箭开始给她讲村里的事,洪箭先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春生的爸爸回来了。

“这也算‘好消息’?”齐云如果不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非从床上跳起来不可,“春生妈长年累月卧床不起的时候他在哪儿?春生上不起学急得发烧到快要了小命的时候他在哪儿?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还有什么颜面回来?还不一脚踹出门去,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洪箭没有接话,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齐云,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的悲悯。齐云渐渐地平静下来,疲惫地将身体靠回到床头,缓缓说:

“回来了……也好。虽然那人不是个东西,根本不配做丈夫、更不配做父亲,不过至少春生娘俩的生活有了一点指靠。”

洪箭点点头,接着说:

“还有,那个袭击你的男人……”

齐云急急地插嘴问:“他是谁?难道是村里的?”

说完她自己也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说的对,的确不是村里的人,也不是附近几个自然村的人。我已经拜托了公安部门的人去调查,暂时还没查出来他是谁,不过我怀疑,这人是地市里去的。”

“什么?地区首府来的人?”齐云觉得荒谬极了,“怎么可能?地市的人为什么要去那个荒僻的自然村?总不可能就是为了……为了那什么我?”

洪箭扫了她一眼:

“你知道,我和村里的村民们也算认识,把你安顿进医院后我曾经回到村里去查访,唯一的线索就是当天下午大家都看到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出现在村子周围,也有村民问他,他说是投亲戚,走错路了。然后到傍晚的时候,他就从村里消失了。村长还和他攀谈了几句,说他是地市口音,谈起地市的事情也很是熟悉。”

齐云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现,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上次去地市查玉琴的事情,得罪了什么人了?”

洪箭故作惊讶:“咦?你几时这么聪明了?医生说暴徒在袭击你时砸到了你的头部,我还担心你醒过来后会变傻,没想到不但没傻,反倒是砸得开了窍。”

“既然这么有效,看来应该请他给你也砸上一砸,”齐云悻悻地反唇相讥,“可是,他们真的会专程派人去那什么我?就算那什么我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只是猜测他们是冲你去的,至于你说的这个,应该只是暴徒自己临时起意吧。”洪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再回村里了,太不安全。”

“啊?”齐云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心像被抽空了一块似的,“不行,我已经答应过校长的,只要我活着,都不会不再回去的。”

洪箭的目光中有也伤感,但很坚决,

“我已经和校长谈过了。老实告诉你,这个提议还是校长先提出来的。在这之前虽然我也猜测过袭击你的究竟是什么人。可是校长在听村长说过‘地市来人’几个字之后,立刻就想到是你和我去查玉琴的事得罪了人使的坏——你别看校长样子像是年迈昏聩,他其实是非常机智、社会经验也特别丰富的人,他当下就嘱咐我,绝对不能让齐云那闺女回村里露面了,还懊悔地直抽自己嘴巴,一会儿说他虽然心疼玉琴,可要知道沾上这事会让你受到伤害,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管;一会儿又说他让你一个人去春生家,一个人大半夜的钻玉米田,他根本不算个长辈……”

齐云的眼里盈满泪水,声音中含有无限悲凉:

“校长……他就这么把我扫地出门了?”

她虽然难过,却也知道此事没有转宥的余地了,愣了一会儿神,只好说:

“再不回村里露面,我可做不到。等我病好了,说什么也得回去一次,把春生的学费拿给他,我爸给钱了……春生爸爸虽说是回去了,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

“我陪你回去。”这一次,洪箭回答得很痛快。

休息了几天之后,洪箭看齐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把她送回了家,还帮她编了个谎说她是晚上给学生补课,村里没路灯,从山坡上跌了下去摔伤了。

洪箭将齐云的那张“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的诊断书双手呈给齐云双亲,母亲顿时大惊失色,欲埋怨齐云,却又看见她重伤初愈后苍白的脸,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惶急无主,团团直转。不过待她听说齐云经过了这番“教训”,从此断了支教的念头,愿意回市里来了,又觉得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坏事变好事,心情总算好过了一点。

父亲看着齐云的眼神却十分复杂,不知是否自己心虚,齐云总感觉父亲的脸上罩着一层忧色,而这忧色却似乎并非冲着自己身体的这点父亲口中的“皮外伤”,齐云心里一惊,难道是一向手眼通天的父亲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传闻?齐云心里着慌,搂着父亲脖子的双臂更是紧缠不放,撒着娇和父亲磨叽了好大一阵,不过听父亲絮絮叨叨地问她的伤势,倒不像是有什么异样,齐云这才放下了心,看来是自己想多了,父亲平时表面一本正经,看到齐云受伤也还能故作镇定,可其实内心深处也还是有一丝慌乱的吧。

齐云深深地叹了口气,歉疚地看着为自己忙前忙后、叠被铺床的父母,终究还是觉得对不起他们。

此后的一个多月,父亲“下令”让齐云在家里安心养伤,连手机都给收缴了,说怕她和同学朋友们联系上,心又疯野了。齐云虽然不断埋怨自己总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都快长出蘑菇来,可是因为心里的那份歉然,终究还是遵照了父母的意思。

一个月后,终于卓美听她父亲转告她齐云已回市里、并已在家养伤近一个月的事情,登门来访。几乎差点没憋疯的齐云总算看到了一个同龄人,又是从小的闺中密友,难得地露出满脸笑容,拉着卓美的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卓美却一反寻常地沉静,在齐云痛陈在乡村支教的革命家史、外加表达她对学生们的思念、以及因病无法再回去支教的伤心时,卓美一直紧紧地握着齐云的手。她的脸上挂着一个笑容,可是似乎很遥远,偶尔垂下的目光中还有淡淡的悲伤。

“咦,卓美你怎么了?这可不像你呀!”齐云嗔着捅了卓美一下,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勃然大怒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哪个该死的小帅哥给我们卓大小姐气受了?快告诉我,等我伤好能下床了,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卓美勉强地打起精神笑道,“胡说,我是受别人气的人么?”

齐云摇着卓美手臂:“小美,你怎么了?你这样子让我很担心啊……我说,不会是真爱上哪个妖孽了吧?”

卓美摇摇头:

“我真佩服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帮别人打抱不平。我没事,你安心养伤啊……那个,先走了,明天我再来看你。”

“呃……好吧。”

齐云只好怏怏地松了手。本来她还想问问卓美,陆忧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还想让卓美帮她带个信,告诉陆忧有空的话就想办法来看看她……陆忧,她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陆忧。

可是看卓美这个状态,应该没错是感情受挫,而且估计这次打击不浅,至少她从来没见过一贯乐呵呵的卓美如此。既然这样,齐云也不好冒然提起自己的男友,担心触动了卓美的伤心。

她有很多话想和卓美说,卓美的脸上也明显有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再次嘱咐齐云要注意身体后就出了门。和平日判若两人的卓美让齐云满肚子的问号,连自己的那份凄惶自伤都淡了,只是不住地猜测卓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百思不得其解。

齐云暗自下定决心,等卓美明天再来,她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非拉住她不问出个究竟才团体。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倦意涌上心头,斜倚着床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当中,她竟看见那个高高大大、干干净净的少年向她走来,是陆忧,带着一点熟悉的责备,说:“你怎么搞的?怎么人家支教都没事,就你弄成这个样子?”齐云抿着嘴笑了笑,因为听得懂他话音里隐含的心疼意味,所以也不辩解,只是伸出手,温柔地纠缠着他的手指,撒娇说:

“陆忧,给我治病,你不是会用绿豆面捏成小饼子贴在脚心治病吗?我现在……也好难受。”

“瞎胡闹,那是治发烧的偏方,你现在哪里又发烧了?”

“人家就是在发烧嘛,”她不肯放手,硬拉着陆忧的手按在自己脸颊,那里果真绯红发烫,“你看,是真的热吧?你帮不帮我?”

陆忧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的转身不知从哪儿捧出了生绿豆面,又打了一个鸡蛋清,和着清水捏成两个圆圆的小饼子。所有的程序,陆忧的动作、眼神,都和大二那年齐云发烧到医院里打点滴,陆忧偷偷去医院看她时的全无二致。小心翼翼地捏好了小饼子,陆忧红着脸捧到齐云面前,粗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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