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割心(2 / 2)
若非皇家的人,哪家哪户能有那样大的排场?金丝楠木的大海船,试问全天下能有几艘啊!
还有那个叫张严的高瘦男子,面白无须,嗓音尖细,以绍筝前世的经验,可以断定必是中官无疑。
那么那位“夫人”呢?能让中官那样恭敬的,该是宫中的贵人吧?那中官的气度,绝非寻常内监可比,定是总管一层往上的人物,由此推测,那位“夫人”说不定是妃嫔、公主,甚至……
那,三师伯呢?三师伯是皇家的人!
绍筝一震,三师伯若是皇家的人,他是姓令狐吗?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又是什么关系呢?而他这样尊贵的身份,又为何屈尊入峥云派呢?或许是因为那位“夫人”?
正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间侧头,方惊觉姬明月不知盯着她瞧了多久。
绍筝脸颊微烫,脑中极不合时宜地冒出姬明月一丝不|挂的胴.体来,瓷白小脸儿登时染上了一层胭脂色,她颇不自然地将目光飘向别处,就是不敢直视姬明月的眼睛。
姬明月冰雪聪明,见她神色别扭若此,柳眉一竖,薄怒道:“想什么呢!”
绍筝一抖,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在想三师伯的事儿……”
姬明月暗哼,不欲与她认真计较,遂就着她的话头儿问道:“想出什么了?”
绍筝被她一带,窘迫的情绪便被冲淡了些,终于能够正正经经地和她探讨起三师伯的背景来,“我猜,三师伯是皇家的人吧?”
姬明月挑眉,“何必猜?他本就是皇家的人。”
咦?绍筝觉得前辈这话极富深意啊!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她很不想放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紧接着便问:“那他和北燕皇帝令狐光,是什么关系?兄弟?还是……同族?或者是……”
绍筝犹自思索着二人之间可能的关系,姬明月睨她,淡淡道:“皆不是。”
“那是什么关系啊?”前辈啊,您敢不敢一口气儿说个痛快啊?
“仇敌。”姬明月双唇一合一吐。
“啊?”绍筝的嘴巴张圆了。
“天下难道就只有北燕一个皇帝?”姬明月斜她一眼,似是嫌弃她少见多怪了。
绍筝恍然记起狐狸前辈曾在杨家庄后山中同她说起过当今乱世的局面,了然道:“这么说来,三师伯是南朝的皇族了?”
“他本名叫做萧智瑜,是南梁皇帝萧衢与元后的嫡子。”
果然是皇族啊!还是嫡皇子!绍筝不由得慨叹。
“他既然是皇帝的嫡子,怎么沦落至到峥云派为徒了?”绍筝追问道。自从知道前辈就是当日那位狐仙,她对姬明月的生疏感便悄然不见了踪影,心中的亲近之感倒是渐渐积累起来。
姬明月秀眉耸了耸:“习武修行很丢人吗?”
绍筝一噎,她真没有瞧不上习武修行的意思。好吧,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儿觉得皇族贵胄沦落到这步田地,挺……可惋可叹的,比如她自己。
姬明月清楚她的底细,傲然道:“皇族又如何?便是做了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帝,泼天的富贵也终有尽时。若是潜心修行,或可与天地同寿,三千世界任我遨游,一世人王又算得什么?沧海一粟罢了。”
绍筝听她说得阔达,一颗心也随着高越起来,想象着八荒*若何,无尽的寰宇又是若何,顿涌出无限的向往,“前辈,修行真能修到那步天地?”
姬明月勾唇道:“你不想知道你那位三师伯‘沦落’的故事了?”
绍筝扶额。她能说她此时好生感慨吗?世间修为高又绝色的女子,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是伶牙俐齿?师父是,巫紫衣是,狐狸前辈也是……真是,还能不能好好地聊天了?
这些女子,她哪一个都惹不起,只好甘拜下风——
“前辈还是说说三师伯的事儿吧?”
姬明月霎霎眼,清凉的眸子中划过一道狡黠,似是很满意绍筝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态度。
“萧智瑜从出生时起即被萧衢寄予厚望,属意他为皇位的继承人,更为他取了乳名‘印玺’,意在他就是南梁将来传国玉玺的主人。萧智瑜幼年时,其母元后薛氏过世,萧衢对他更加的疼爱。他和大司马薛虎的幼女薛丛青梅竹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却不料后来发生的一件大事彻底改变了萧智瑜的生命轨迹。”
“是何事?”绍筝被姬明月娓娓道来的轻缓音声所吸引,情绪亦被带动,忍不住追问道。
姬明月闪了闪眼,续道:“薛丛及笄后不久,偶被萧衢所见,遂惊为天人,回宫后便拟了旨意,誓要娶她为妻。”
“为妻?”绍筝怔住。她本就是公主之尊,天家的规矩岂会不懂?天子的女人,唯有正宫一人可称为“妻”。
“不错,”姬明月点点头道,“萧衢就是要立薛丛为元后。”
“那时候薛丛才多大?萧衢是昏君吗?竟然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绍筝拧着眉头说不下去了,她都替南梁皇帝觉得羞耻。
“萧衢的先元后便是姓薛。”姬明月悠悠道。
绍筝猛然吸气,难以置信地吐出自己的猜测:“所以,薛丛其实和薛氏……”
“薛氏是大司马薛虎的堂妹,亦是薛丛的堂姑。”姬明月轻飘飘道。
绍筝怔住,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梁帝萧衢了。是该夸他痴情到始终没忘了妻子的模样,还是该斥他荒唐到娶了妻子的侄女以填补情伤?
无论如何,事实上,最受伤害者,莫过于萧智瑜了。一面是青梅竹马的女子,一面是给予自己生命的君父……那个人,杀不得,恨不得,却偏偏做了该杀该恨的事!
绍筝顿生同命相怜的悲悯情怀。
“三师伯真可怜!”
姬明月挑眉:“薛丛岂不更可怜?萧智瑜大病一场,逃出宫去,拜入峥云山,从此再不问世事。可那个可怜的女子呢?看中她的是能够对她的整个家族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天子,她唯有柔顺服从;她逃不得,逃不掉,还要秉持女德奉他为夫,从此被拘于深宫之中,成了万民叩拜却失去了所有幸福与快乐的国.母。你倒说说看,是挣脱的那个更痛苦,还是留下来无言承受起一切的那个更痛苦?”
绍筝凝着姬明月沉若静水的眸子,耳边仍回响着她之前的话语,总觉得那个关于“谁更痛苦”的问句中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是因为前辈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物伤其类,感触更深吗?
如果,真是那样,前辈是两者中的哪一个?挣脱的那个,还是留下来承受的那个?
绍筝猜她该是后者——
离开的,也许可以慢慢淡化,甚至遗忘,至少不必时时刻刻触景生情,看三师伯,不也安然地过活了十几年吗?
然而,留下来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或者是一生,都要在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中徘徊、无助,周遭的一切却还要残忍地时时提醒她曾经的存在,割心一般。
绍筝突地心念一动:所以,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于前辈的生命中,直到今日,还要给她痛苦的磨折吗?
绍筝憎恶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