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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吃喝,姬洛一直在树下徘徊,他不靠近任何人,旁人也不惊动他。
宁不归没有收回托付,宁永思决意休息一晚,翌日上路。晚间收拾妥帖后,她出门撞见姬洛还在原处思忖,几次忍不住想除之而后快,却都被熊村长及时阻拦。这老头唯宁不归的命令是从,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却跟人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心明似镜,她眼下不敢作风猖狂,也就早早回屋,眼不见心不烦。
子时将近时,姬洛去敲门,熊村长点灯而出,给二人腾挪位置,自己往熊巴那屋去。
宁不归还未歇下,傍晚梳洗之后,合衣而躺,刻意保持衣衫整洁,像在等他:“我现在除了吃,便是睡,昼夜无分,没有多大区别,倒是你,执着得有些出乎意料,让我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我现在比较相信,你是个好人。”
姬洛抱着“决明”,靠在石头房子那扇不太灵活的木门旁,一动没动,远远打量着被油灯熏得脸色发黄的宁不归。
“你可有答案?”躺在榻上的人接下来的开口出乎意料,并没有如白日时那般问他想问什么。
“你在守护另一个秘密,”姬洛眼神俶尔凌厉,随着喉结滚动,声音也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一个和泗水楼中楼无关,但是非常重要的秘密。”
宁不归终于变了脸色。
“人对于信任而言,只有两种态度和两种对应的举动,要么信任,据实以告;要么不信,拒绝相告。可前辈您却哪种都不是,若说信任,您说话却掐头去尾;可若说猜疑,那又为何要多费口舌,将约定告知于我?”
姬洛失声一笑,那一笑静夜下漫天星子也黯然,每当“道破天机”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浑似生出一种莹莹玉光:“所以,您开口便反问我对楼中楼知之多少,又故意透露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就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只在意风世昭,显然,您发现我确与另一个秘密无关,所以走时才会留下后面的指示。对吗?”
尾音上的两个字,压垮了宁不归最后一丝伪装,但老英雄皱起眉头,急促呛咳两声后,却仍旧憋着没开口。
姬洛走了进来,朝榻上拱手一拜:“正如前辈所言,您对泗水确实不了解。在下姬洛,与惠仁先生有故,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楼中楼的旧事,所以,对于您守口如瓶的秘密,我不会尝试探查,这是我对您的尊重。”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宁不归低声笑了起来,将白日的话重复了一遍,而后将目光紧紧锁在姬洛身上,“这些年来,我身边所信任的人,总是身体力行告诉我,我不应该信任,但我现在想相信你,这大概是我今生最后一次给予我的信任。”
姬洛低下头,不确定是否应该坦然接受。
宁不归问:“很沉重?”
“很沉重。”
信与被信,都怕被辜负。
宁不归不再闲扯,将藏掖的部分娓娓道来:“风世昭来见我,是在永和四年。他自称来自‘泗水楼中楼’,受楼主重托,想要说服我加入他。呵,武林秘境,我当然听过,可惜那时刀谷岌岌可危,我无暇他顾,重他是位义士,亲自将他送离太行。”
那一年,刀谷覆灭,风世昭独走长安。
那一年,惠仁先生重伤不治,燕素仪与慕容恪重逢栾川。
“他这个人,一看就是干大事儿的,脑瓜子一点儿也不轴,更没有文人的酸腐,我送他,他便走,头也不回。”宁不归砸吧嘴,在榻上摆了摆头,那笑中还有些无奈,“人虽离去,信却未曾断过。最后一次传书,风世昭确实留有托付,说是哪怕刀谷能躲过此劫,也必然支离破碎,元气大伤,若想恢复至巅峰,有一个人或可助力。按他措辞,言之凿凿,非常笃定此人会亲自登门见我,但他也不知会是在什么时候。”
宁不归顿了顿,慢慢看向姬洛,后者眉眼一豁,立时恍然:“不过,我并不觉得你是。”
“他没告诉你这个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
“没有,连样貌都没有,他只说了四个字:生杀予夺!”宁不归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眨眼即逝,“你叫姬洛,对吗?抱歉,我并没有在你的眼中看见。”
姬洛哂笑一声:“有这东西的,莫不是王侯将相?就没有别的了?”
“其实风世昭还留下了一句话,”宁不归略有迟疑,直到把目光从姬洛身上移开,这才缓缓道,“他说若真有那一日,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人的宽恕,并且感谢他多年来的信任,但他不后悔。他似乎已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有亲口说出的机会。”
因为信任二字,宁不归答应下来,想到风世昭的死,一时间颇有些感慨:“没想到他竟先走一步,而我这个老东西,却活了那么久。”
“你和他很熟吗?”
“只见过一面。”
宁不归永远也忘不了微雨斜飞的那一天,风世昭撑了一把伞,握伞的手细长,指骨发白。伞下那张脸素净,没有沾到一滴雨水,和他儒生装扮所呈现的气质不同,这人两眼狭长,目攒精光,每一句话都带有很强的目的性,干脆而干练,一看便是个雷厉风行,外柔内刚的人,这样的人若是入仕,必定是个执法无情的官吏。
姬洛还想说点甚么,但外头忽然起了骚动,木梆子声是从山上下到山沟中,敲击极有节律,只是时远时近,时轻时重。哑人村里的人虽然开不得口,但在宁不归近三十年的指导和帮助下,也自成了一套生存沟通的体系。
这里的人睡眠浅,起第一声时,鸡鸣狗吠,附近几间房陆续有人点灯,着衣起身。
姬洛退到门边,屏息静听,没有动。不一会,熊老村长来敲门,宁不归躺在床上,对他轻声说:“去看看吧,放心些。”
“我感觉到了一丝杀气。”熊村长走后,姬洛这才开口。不知为何,躁动至此间,宁永思却始终没出现,许是随那老人上山,许是知道姬洛还在屋内,刻意避开。
宁不归似乎并不在意:“山上偶尔有野兽下来偷食,被发现了,他们就会敲梆子呼喝其他人一起抓捕,得到的肉平分,熏成腊干,留待年节。”
“整村人可以团结一致捕兽,却还对付不了单雨一个人,果真是弱肉强食的世道吗?”姬洛望着黑色的夜空,心中有一种窒息一般的空虚。远山的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像蛰伏的凶兽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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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将单悲风如何也没想到,一个山沟子里的破溶洞中,竟然布满了细线,这些线汇集的地方,修筑了一个大铎,大铎的响动不只零星,而是顺着风,在坳谷里层层叠叠的回响。
这叫传风铎,宁不归鼓捣出来的玩意儿,最初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天星石芝再生期偷采,后来则用以捕捉往山洞遮风避雨的野兽。
猎犬的声音最吵闹,随后,是密集的脚步声,和连串的火把。他悄悄把古锭刀举在肩头,但很快又垂放下来,低头看了一眼身侧重伤垂危的人——杀人很容易,但带着个将死之人,实在麻烦。
也许,他可以试着讲讲条件。
“抱歉惊动诸位,在下只想要一片肉芝,什么条件,尽管道来。”单悲风清了清嗓子,但许久没开口,声音不是一般的沙哑,像在沙地上磋磨。
哑人村的村民把火把向前探看,想用微光照清岩土壁前靠着的那团模糊影子,等他们发现并不是被线缠住的野猪或者山鹿后,顿时有些失望。就在这时,站立之人开口,当先的村夫听得他的话,吓得将手头的东西扔了出去。
火把呈弧线滑落,照见厉观澜灰白僵冷的脸,随后在古锭刀上折射出锃亮的光,杀人如麻者,总是不自觉散发一种叫人战栗的气息。
单悲风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已经努力收敛杀气,甚至一反常态,努力放缓声音装作误入此间的过客,可那些穿着彩麻织衣的山民,却依旧露着惊恐的表情,那种恐惧,仿佛在瞧人间恶鬼。
为什么是恐惧,而不是担忧,疑惑,或者愤怒?“他要死了,我只想要一片肉芝,”单悲风尽量按捺下情绪,他的天性里也没有那么热衷杀人,于是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在他面前杀人,你们给我,我给你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