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黑暗中的五个男人(六)(1 / 2)
事实证明,坏运气也抵挡不了金钱攻势。
野外爆胎,没有备用轮胎可换;四下无人,连求助都无从去求。面对这样的状况,也许普通人要经历好几天的荒野求生。
但是他慷慨的便车驾驶人,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果真等来了一辆加长座驾。
男孩知道这里一贯信号很差,能打出去的都是卫星电话。它在这会还是个新鲜物事。再看她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黑匣子时,便肃然起敬。
再次喝着冰镇果汁,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无疑令人快活无比。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梅汀提到过的“一间住所”。说是一间住所,有点贬低它了。这是一栋好房子,气派壮观,从位置到装修风格都无可挑剔。居于山顶之上,掩映在错落有致的林木中,红瓦米墙,漂亮非常。
“是‘无尽夏’,真美啊。”男孩看着小径前的花朵,赞叹说,“我祖父家的庭院里就是种的这个。这里都是白色和奶油色的。其实蓝色也很好看。”
他挠了挠头,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请别放在心上。”
无尽夏是八仙花的一个变种。因为花期绵长,从晚春绽放至初秋,可以历经整个夏季而得名。颜色很多,花型大而满丽。
梅汀对此无可无不可,只是冲管家打了个手势,对方便心领神会地带着指示退下。
他们越过屋前草坪,进入正门。大厅宽敞极了,看起来很适合跳舞,当然他知道真正的舞厅会设置在地下。一路前行,途经吸烟室和其他功用不明的小房间。直至走廊尽头,女主人的脚步在两间卧室前停下。
“住哪间?”她简洁地问。
两间卧室的门都已经打开,露出的装潢如出一辙的典雅美丽。红木和绉绸这些复古元素运用得很好,每一件家具都好像笼罩着浅浅的光晕。
浅底暗纹的窗帘被风吹得蓬蓬的,让男孩想起女人迎风飘扬的丝巾。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分别,便笑着回答:“都好。”
她替他选定了走廊最深处的那一间。
“这里更安静。”她说,告诉他有问题就摇铃,然后很快离开。
男孩目送着女主人的背影。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即使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包括数个小时的持续驾驶,还有无数倒霉的烦心事,仪态还是那么冷静自如。
他洗完澡,草草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赤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动,好像在发泄过剩的精力。夜色已然降临,但是青春期的男孩毫无困意。身体不是不疲累,只是另有一种兴奋驱策着他打起精神。
或者说是焦虑。
和梅汀想的一样,他的确说了谎。男孩算是个半吊子单车行爱好者,但还绝没有达到可以单人横穿美国的程度。事实上,他就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天知道顶着烈日骑车狂奔是怎样的苦难遭遇,头和屁-股都像是被火烤着,一个滚烫烫,一个火辣辣。
她猜的大都对了。只有一点出入,凯文确实是他的真实名字。不过是他自己起的,也只被他一个人认可。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忧郁地想。一个谎言总是要用千万个谎言去补。一个野心冲冲的骑行家可以因为爆胎去搭便车,在好心人家借宿一晚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总不可能再依赖更多。到弗吉尼亚还有好长一段路程,靠搭便车走完全程可太逊啦,他张不开嘴,也不敢想象她会怎么看他。
……也不敢承认自己见面时扯了谎。
梅汀的房子离城市中心已然不远,买辆新车或者买个新胎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无法上路已经不再能成为他滞留她身边的借口。如果不想暴露自己编了谎话,那他务必得明天辞行。
辞行,扯断他与她之间的最后一点交集。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像相交线的末端,远远地、不可逆转地分开。他再也不能遇到这么酷的公路旅行了,还有同样酷的车主。
那天他在路边挥手,劳累而且紧张,不知道命运会给他安排怎样的可能。也许他注定要风餐露宿好几天。也许在逃亡的半路就被家里人抓到。也许还能遇到其他的好心人,他们大方请他上车,粗声说笑,谈车子、房子和便车主人的孩子——这很不错,或者说是幸运极了。
但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他讲诗、绣球和月亮,在汗水和泪水飞扬的年月见过远方,宽容他的秘密和不合宜的莽撞。
男孩还很年轻,纵然人生才过了一小半,却倔强地相信这是此生无二的特别。
或许正是因为他年轻。
他设想她的日常及以后:在曼哈顿的CBD里出入,蹬高跟鞋,于摩天大楼的顶层谈笑风生。这是他对东海岸精英生活的全部想象。过去他埋首于诗集、运动和自造的小机器人,不屑于大陆另一头无谓的修饰和伪装。现在他的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涩意。
他抬头。月亮怪无辜地悬在天空,既骄且矜,不食一点儿人间烟火,对少年人的烦恼也不理不采。
不知不觉间愁绪已带他来到窗边。男孩靠着窗沿,用双臂支住身体,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他游离的视线越过中庭,轻浅地掠过内中的雕像喷泉,飘到长廊的另一头。那里是一处不大的房间,功用尚且不明,但是少年人的目光被牢牢地钉在此处。
隔着一层雕花玻璃,他倏尔迅速地逮到一个人影,那属于一个女人,是他慷慨而仁慈的便车驾驶人,搅乱男孩少年心事的罪魁祸首。很模糊,但是他绝不会认错。
他看见她不急不徐地抽完烟,放下手中的书籍,仿佛正要从那里离开——突然意识到今晚可能是最好的机会。夜色黑透,那间屋子的灯光也开得暗,足以掩饰他局促的神情。
假使她真的生了气,认为他是一个可耻的小骗子——见鬼,他不敢想这一幕。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希望能好好地告知对方这个事实,由她来裁定他的命运,而不是等到明天才仓促地逃走。那样他自己也会鄙夷自己。
一定要把握住,他想。
也许这座宅子设计成U字型就是为了这一刻,中庭的构造为他提供了很大机会。男孩当机立断,放弃到长长的走廊里奔逐,那样太慢了。他敏捷地翻下窗户,跳到中庭冰凉的瓷砖上,快速地向着灯光跑去。当他的手指在彩色玻璃上轻轻叩响时,大脑的供血仿佛才重新恢复运行。无畏的勇气褪去,理智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唐突的行为,面颊很快染上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