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怒涛(捌)(1 / 2)
“食不言。”
宋虔之正想说话时,秦禹宁举箸在碗边轻轻一敲,只三个字又把宋虔之挡了回去。
宋虔之一哂,端起素酒一杯算作自罚。
饭后,秦府的丫鬟穿梭来去,撤去饭桌,就在用饭的厅里重摆上两张小圆木桌,摆上茶点与时鲜果子几样。
宋虔之失笑,端茶漱完口,道:“秦叔这里,倒是个安乐窝。”
秦禹宁莞尔:“不用嘲我,今日朝上一仗你赢得漂亮,都是为你准备的,尝尝。”
宋虔之吃不下东西,瞧着里头有一味白里透红的雪花山楂,拣了个甜嘴巴。东西不当时,不比冬日里吃着好。
“知道你有事要问,问吧。”秦禹宁喝了口茶,朝家丁吩咐,让人把厅里的下人都带出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秦禹宁、宋虔之与陆观三人。
在问军情以前,宋虔之实在憋不住了,先问了秦禹宁在殿上说的话是否当真,李晔元手里的信到底是不是他外祖父写的。
这问题在秦禹宁的意料之中,他点头:“是先师所写。”
宋虔之提起的心沉了下去。
“笔迹是可以假造,但先师所用的信纸,是京城桃华轩在十年前所产的一种专供大内所用的笺纸。这种纸便是细看,也未见得能看出它与旁的纸有什么不同,只是拿来书写,手感流畅,妙不可言。每年所供不多,我在先师处见过也用过。桃华轩在三年前就已经关张,事情发生在六年……”秦禹宁沉吟道,“接近七年前,当时李晔元还没有资格接触这些细微名物,他也不会在那日就料到今日会走到此种境地。”
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填在宋虔之胸腔里,他压抑着嗓音问秦禹宁:“所以我外祖父的意思,是要杀大皇子的?”
秦禹宁:“以朝上来议,要做贤臣,忠顺第一。历代帝王最忌惮臣子僭越,越是身居高位的臣子,越是受上位者重用,却也越遭到怀疑。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对大楚的忠诚毋庸怀疑,他一生都在构想如何建立起一套,即使帝王昏聩,也能自如运转的朝廷系统。”
宋虔之呼吸变得急促。
“喝口茶。”陆观适时递过来热茶,宋虔之赶紧喝了一口,长吁出一口气,心里稳了点。
“但他对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整个朝廷体系的运作,连君主也未必能够精准把控。”秦禹宁将一盘堆成小山的金桔推到宋虔之面前,示意他看。
“顶尖儿的,是皇上。往下一级,是首辅,再下,是各部。我大楚立国以来,设过左右相,也收拢过相权归于一人,但整个宰相府是怎么运行的?分东西曹,设置曹官,曹官以下,主簿两名、掌固八名,上四下四。历代相君要为君主分担一些不能挑到明面上来办的事,或是要委屈行事,就需要幕僚。这群人所占数目不小,史上幕僚人数最多是大奸相薛元书,他在任时府邸占地万亩,门下仅仅是为他草拟各种文书精通经史的在册的就有一百二十余人。当时整个宰相府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千余人。其中不上品的内外役使计八百余人。薛元书杀头抄家后,宰相府的规模一度缩小到千亩,上下人员不足百,后来发现在审查全国上下官员政绩,做出四品以上官员的任用决定这些基本的相府行事时,人手不够。经过一番调整,生成定制,宰相府少也要三四百人。这是单一个相府。”秦禹宁看着宋虔之,“加上六部,各州、各县、各司,整个朝廷就像是一个皮厚肥壮的巨人。你想一下,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你会低头去避让脚底的蝼蚁吗?”
宋虔之:“便是踩死了蚂蚁,也察觉不到。”
秦禹宁点头:“所以,真正掌握实权的,不是君主本人,甚至不是首辅。君主与首辅只能决定王朝的方向,但他不管划桨,不管定锚张帆,他可以决定船长用什么人,船夫用什么人,船夫又要决定自己用什么桨。掌舵能不能替船夫决定他的桨,当然可以,但用着不顺手,船夫就生气,生气就怠工,最后用什么样的桨趁手,还是得落到船夫自己身上。”
宋虔之想了想,道:“所以外祖父是想打造一艘能够自己决定行驶方向,自己躲避暗礁,一往无前的航船?”
“差不多。双鸿年间也不全太平,与邻国发生战争时,财政吃紧,才让师父想通过制度,至少保证国富民安。只是到了晚年,师父不得不承认,划船不用桨,是空中楼阁一般的设想,至少现在办不到。牵扯太广,人心难测,旁的不说,就是向朝廷缴粮,浮收也十分可观,层层用人的地方都要润着,否则就迟滞漏收。我朝不常设太傅一职,位高权重之外,更是一种荣宠,彰显君王的信任倚重。我跟着师父的时间最长,到得晚年,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他可以因事而制,把自身的错误降到最低,但他无法控制处于这个庞大官僚系统里的每一个人。”
没想到外祖父原是个充满理想和干劲的人,宋虔之不禁生出唏嘘之意。谁没有过年少时候呢,初入官场时,总有些抱负,经年累月,跟人的交道打得越多,要么日益圆滑,懂得侍上慑下,要么早早出局,没得玩。
洪平县令的影子在宋虔之眼前一闪而过。
“吃个橘子?”
宋虔之谢过秦禹宁,随手把橘子给了陆观,陆观剥好,分一半给他,自己从盘子里挑挑拣拣找了几样爱吃的。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陆观眉毛抬了抬:???
“陆大人今日很安静。”秦禹宁道。
“你们谈,我吃东西。”陆观漫不经心地说。两人尚未谈到他想听的东西,贸然开口反而破坏了叔侄两个的亲近。“苻明韶怎么坐上那个位子的,我们三人心里都有数,主要是周家出力,在苻明韶从其余几位皇子里脱颖而出前,陆大人没少出力。但要把苻明韶拿捏住,他身边的羽翼得剪除干净。否则为什么选苻明韶?没有道理。选他就是他底子够干净,在朝中几乎无人支持,这样周家才能成为他唯一可以倚仗的后援,那么事后翻脸的可能性也就微乎其微,他没有这个能力翻出太后的手掌心。至于先师,摆在他心里第一位的自然是国,其后是家,君相本来不一定是对立面。师父在太傅位上时,朝中没有与他掣肘的大臣,荣宗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拓宽疆土,整饬官场,充实国库。他跟太傅是一拍即合,太后作为太傅之女,既可以维系君相的关系,又可以安定后宫。”秦禹宁叹道,“加上大小姐熟知官场,家学出众,能够深得荣宗的喜爱,完全不令人意外。你年纪太轻,不熟悉先帝,先帝有深重的危机感,他喜欢的并不是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大小姐进宫后,圣宠不衰,即便为了诞育皇嗣,先帝也宠爱过旁的嫔妃,那些恩宠比起皇后所得到的,都是毛毛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