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丑王妃(2 / 2)
那小厮瞧她这副模样,嘴唇翕动,犹豫再三终是吞吐出口,“小的冒昧问王妃一句,王爷口中的五年之约,如今可还算数吗?”阿黎哑然,回忆轰然而至。
【要是五年后还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你,那我便委屈嫁了吧。只求能时常见到安王,和他比翼双飞我也知晓是不可能的。】
阿黎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还有窗框上映出的蚩陋容颜,半晌关了窗,声音微颤,“哪还有什么如今呢。”
没人知道她踉跄回内室后,一人缩在墙角失声痛哭了许久。
哭到泪都流尽了,她便也放弃了。
阿黎发着呆,思绪涣散如魂游天外。她听见外头的丫鬟聊到近日一桩奇事,说安王素爱貌美之人,最近夜夜梦到一红衣女子,疑是有前世盟约,便执意要找到这个女子。她想了想,还是打算搏一把。
元泰二十六年六月,安王妃着一身红衣溜至花园,冲撞了安王和府中客人,被安王火冒三丈训斥了一通,赶回了落梨院,罚了看守的丫鬟一年俸禄,严令看好王妃不要让她疯跑出去。
元泰二十六年七月,安王于七夕盛会巧遇一女子,红衣如火,立即带人回府封做侧妃,扬言说与此女有前世之盟,约好今生再续。
这事一出,闹得京都满城的说书人都有了新故事,满城的茶馆都有了新谈资。
传闻这女子仙姿佚貌倾国倾城,馥郁生香腰如束素,那张脸那身段任谁见了都觉是神女下凡。
传闻安王对那女子很是喜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对她百依百顺更是打算遣散家中所有姬妾,要不是那女子拦着,只怕安王连王妃都要休了立她为妃。
好一对天作之合,好一对郎才女貌,连阿黎都要开始觉得自己就是个毁人姻缘插足其中的第三者。
侧妃入门第一天,按例要来给王妃请安。安王免了她此礼,女子却说还是要来见见姐姐尽到心意。
阿黎许久不曾上妆,听闻侧妃要来,连忙描了眉上了粉,可远远见着那人一眼,便目眩地低下了头,满是自卑。
那妹妹待她极是和善,阿黎瞧着她也觉亲切。她看着那身红衣,她穿起来就像东施效颦,妹妹穿起来却是秾纤得衷恰到好处。这世上再没有一张脸能更配这袭红衣了,也没有其他颜色能更配这张天仙脸。
到后来,安王也来了,不知是不是怕她为难他心肝儿。他对着她冷嗤一声,“今日见了漪儿的红衣,你若还要点脸,今后就别再穿了。”
不然他有时还会想起花园中那场闹剧,红衣女子顶着一张化得像鬼一样的丑脸,笑不如哭,那股子小心翼翼看着就让人不喜。客人说这女子和你府上曾经的刷恭桶人倒是有些相像,当即令他丢了面子更是厌恶几分。
他以她为耻,以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每每想到那人或是听到她的消息,就要喘不过气来。
阿黎一愣,低头唯唯诺诺应了。她瞧着一对璧人携手离去,不禁自问,她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原先那时常暗中来访,劝她去见七王爷一面的小厮也有阵子没来了,有丫鬟嘴碎说家宴时七王爷无意间瞥了侧妃一眼惊为天人差点从轮椅上摔了下去,阿黎想着难怪呢。
她的小七那般完美无瑕,哪怕瘸腿,那也是瘸得好看。凤凰折了翼,那到底也是凤凰不是?
他值得这天下最耀眼最美好的女子来配他,灼灼其华,宜其室家。
直到那一夜,一个蒙面人闯入了内室,抓起她便飞檐走壁往外冲。
阿黎认出来,他就是那个小厮。
“王妃快跟小的走吧!如今安王眼里只有侧妃,哪还容得下旁人?您再待下去只会更不好过,就当小的替王爷求您了,离开这吧!”
离开这?去哪?王妃私逃是多大的罪名?连累到小七又是何等后果?
她甩开了手,定定说,“我不走。”
她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她只要他好好的。这辈子都别再像五年前那样,被伤到浑身是血,几要魂归西天。
被囚在这又怎样呢?日日看着爱的人眼里心里只有别人而对她弃如敝履又怎样呢?她本就低贱,这些都是她该受的。
“你速速离去,莫被人发现行踪,告诉小七我一切都好,他不必担心。”
小厮向来对她和颜悦色,此刻却面庞颤动地低声吼出,“可他不好!!!”
“他重回府上时整整昏了七天七夜,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为了寻你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直到……直到知道王妃出嫁了,他又被击垮了,昏得不省人事。”
小厮越说越痛心,明明知晓不能大声喧哗,却根本压抑不住其间悲愤。
“王爷一下让小的问王妃五年之约可还算数,一下又让小的什么都别说,直接贺喜、报平安。如今听闻王妃形同弃妇,又让小的说什么也要救您出来。王爷一向什么都不记挂于心,何时变过这样?!”
阿黎听得心脏钝痛,指甲嵌进掌心那瞬间真想什么都不顾就随他走了。
可她刚吐出一个字,后边就涌来了一群护卫,持烛佩刀,“什么人?”
阿黎和小厮大惊,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多想,就让小厮劫持了自己。
从暗色中缓缓走来的,是她的夫君。“你这刺客以为自己逃得出去?”
小厮冷然,“王妃在我手上。”
安王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放了你,难道留你这个后患再惊扰漪儿不成?”
小厮紧了紧横在阿黎颈上的剑,“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王妃被匪徒所劫,不幸遇难。本王亦是深感痛心。”
他就那样云淡风轻地说着生死,阿黎望着他,望着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的男人,心间有什么轰然倒塌,尘埃飞扬,一地废墟。
阿黎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嘱咐小厮等会儿寻机快逃,小厮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阿黎挣脱开他向安王直直扑去,哭喊道,“夫君啊!……”
脑筋迅速转了个弯,小厮持剑向前刺去,“狗王受死!”
扑哧一声,剑刃没入。趁着侍卫惊慌上前探查伤势时,小厮一个蹬地平沙落雁便翻墙了出去。
倒在安王怀中的,正是替他挡了那一剑的阿黎。血流不止的,奄奄一息的。
安王看着她,就像看着个陌生人,声音怪异,“为何?”
阿黎虚虚一笑,向来让人厌恶的脸庞此刻也有了几分顺眼,“……若我属意一人,定倾心相付全力守护,无论生死。”
安王一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转过头便大吼还愣着干嘛快点请大夫来府啊!
阿黎在涣散视线中瞧着他,闭目前嘴角勾起了半凉的笑。
事实证明刺客那一剑看着吓人,但实际刺得并不深。阿黎在榻上修养了几天,每日都有丫鬟搬着药材捧着膳食进进出出。安王解了她的禁足,除了不能出府,不再拘她在落梨院中。
侧妃知晓她受伤后,立马便“担忧”地来看望,说着,“王爷对姐姐可真上心。”
阿黎淡笑不语。第二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王妃跟前的大丫鬟仗着主子受伤得宠,把本该是侧妃的份例给抢走了,惹得安王大怒,下令撤去所有新赏给阿黎的器具衣食,才热闹了没多久的落梨院又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
阿黎倒也没闹,伤口愈合了些后,便日日在府中走动。然后在一个墙角站定,再也走不动路。
她在墙角直站到更深露浓时,才缓缓回院。此时天边月正圆,千里共婵娟。
第二日,阿黎又去了墙边,折下一根柳枝放在墙头上,倚着墙角坐了大半夜。
第三日,阿黎摘了院中的一捧梨花,拢在掌心小心翼翼放上墙头,又在墙角坐了大半夜。
第四日,第五日,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墙头上的柳枝梨花都不翼而飞,她也没在意。有时置上一张椅,捧上一卷书,就坐在那磕磕巴巴地读起书来。识字,还是许久前的那位“故人”手把手教她的。
“庭有枇杷树,归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情根深种以至魂游不去,栖于树下亭亭如盖……若一朝风吹枇杷如鸣环佩,归则知……此乃吾妻来矣。”
读罢她摇头晃脑,“好一对痴儿怨女。为何就不放过呢?”
读罢,她便收拾回去。墙外许久,亦有动静。
那一夜,阿黎久违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归某人,秋风吹了庭外的枇杷一整夜,如鸣环佩又声声悲怆。
待惊醒,发现枕上泪痕斑斑,而庭外梨树,早已被一夜吹尽,飘落如雨。
梨花皆是离人泪。
一墙之隔,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