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嫂嫂(1 / 2)
时值隆冬,沈家后院里翻来覆去的惨叫声已持续了九个多时辰。
血水一盆接一盆从屋内端出,泼在院内树根上。
“怎么回事儿啊,该不会……要短命在咱们家吧?”说话的个妇人,头戴一枚绿玉木兰簪,围一圈灰色狐皮,乌发盘成牡丹髻,半新的袄子,勒出细细柳腰。
“瞎说什么。”男人面相严肃,许是天太冷,他腮帮上的肉如同灰泥般紧紧糊在脸颊上。
“就没见过谁家嫁出去的女儿,生孩子还得回自个儿家里生。”妇人乃是沈寒香的长嫂,一旁站着的男人,是沈寒香的亲大哥。
沈寒香此时,正疼得死去活来,听得窗外传入的这句话,一时心灰意冷。
“奶奶用力呀,孩子的头已摸到了,再用把力,很快便出来了。”产婆躬身喊,看沈寒香脸色不好,忙叫人灌下参汤。
“丁妈,参须已用完了。”外头丫鬟进来忙忙地叫。
产婆看一眼奄奄一息的沈寒香,带血的手捏着她的手,低声劝慰,“头出来便好了,奶奶再撑一会儿,一会就好。”
沈寒香只觉浑身如同被万钧雷霆轰隆隆碾过,可她也不知雷霆击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大抵就像现在。
很痛,很痛,很痛……
她一只灰败并一只好眼大张,嘴唇半点血色都无,茫然地张着嘴一丝丝吸气。
又是一声惨叫。
“哎哟,这阵仗,我生哥儿那会儿就不见得这样。你要听自己听,我可走了。”妇人一甩手帕,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院子。
沈家大哥在门外站了会儿,也是觉着不便,摇头朝门外走,走到门口,小厮跑了进来。他眼底一亮,忙忙拽住那报话的小厮,“李珺说什么时候来?”
“哎,沈大少爷,咱们家少爷说来不了了。”
沈柳德眉峰一蹙,便像是刀刻在枯树干上。
“怎么能不来……他媳妇儿疼得要死要活的,怎就不来了?上回一桌子喝酒说好的,小妹分娩时一定来接。正好让他夫妻和好……”
小厮生得一脸机灵相,眼一转,“是,是这个理,可……可少爷半副身家套在赌坊桌子上了……少爷差小的来看少奶奶。”多的半句小厮不说了,便朝内跑。
沈柳德捋袖子徐徐叹了口气,乍一走近屋前老槐树下,听见不远处小厮冲里头喊,“少奶奶可还醒着神呢?”
里屋传出的话听不清,不片刻,小厮来回走两圈,似十分为难,朝后看了眼。没瞅见沈柳德,便又重抬头,一掌圈在嘴边,压抑着声道,“少爷让小的来取东西,想问少奶奶嫁妆箱子的钥匙搁哪儿了。”
沈寒香听见这话,一口气上不来,屋内丫鬟奴仆俱是乱叫。
“快,快,参片参片!”稳婆变了脸色。
汗湿透沈寒香的鬓发,紧贴在耳边,抓着稳婆的手没劲了,忽听见有人喊,“是个小少爷,撑住啊奶奶,撑住,头已经出来了,再使把劲。吸气,吸气……对,出,出气。”
院子里小厮知道闯了大祸,但空着手回去跑不掉一顿打,只得硬着头皮转来转去等,再讨嫌也得讨到钥匙,否则少爷那边……
正心急如焚,屋内一声婴儿啼哭,小厮张大嘴,旋即眉开眼笑,一拍手,“孩子下来了……下来了……我进去讨彩头。”
小厮深深吸一口气,上门去前刻,胳膊被人抓了住。
“你个男的,进去干嘛?”沈柳德难得疾言厉色,吓得那小厮连忙“小的小的”半天说不出话。
“你家少爷缺多少?”
看样子沈柳德要掏银子,小厮连忙点头哈腰谄笑道,“沈大爷看着给点便是,少爷在千金坊欠的都是无底洞,不过今儿实在逼得狠了。若拿不出五十两,就说要把少爷另一只手砍了去。”
那李珺原是个不省事的东西,两年前也是在千金坊,把左手输了出去。要不是受着朝廷恩荫,李家也没钱给他纳妾。原早先沈柳德同李珺也算一道胡混过,可都道娶了媳妇,少年郎总要敛敛性子。
李珺偏没收敛。
反倒变本加厉起来。
“五十两这么多?!”沈柳德平日出门,身上揣银子不过十两,钱都在媳妇陆瑜芳那儿收着,原陆家出账房先生,到陆瑜芳的爹,是给一个知县家中打点钱财的。陆瑜芳嫁过来,长房媳妇,渐渐也便打点沈家那点小生意。
沈柳德把钱给媳妇收着,也免得自己成日胡混,家里那么多张嘴吃饭,逢年过节要讲场面,上头还有个八十岁高寿的祖母,说不得那天撒手归西,又是一笔雪花银。
“你等着。”沈柳德一咬牙,总要把这关对付过去。
等他转回来,小厮却已不在院子里了。沈柳德正奇怪,稳婆满身血气地自里头出来。
“三妹怎样了?”沈柳德迎上去问。
稳婆满面尴尬,“命是保住了……不过沈大爷,别怪婆子说话直,这姑爷也不来瞧一眼……母子两个折腾快十个时辰了,叫个人过来便拿嫁妆。要不是三姐性子好,这铁打的人也吃不住。”
沈寒香在这座小县里小有名声,当年还在闺中,就都传脾性好,她爹垮了之后,都是三姐照料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沈家的老爷半身不遂近十年,吃喝拉撒俱在床上。听说是监工的时候从塔上摔下来的,把沈家那点底子都吃尽了。
最后老爷子想开了,在个除夕的晚上,趁着伺候的人出去守岁放炮,打烂药碗就着瓷片切了腕子。
第二年沈寒香出嫁,李家也帮衬了不少给沈家。沈柳德治完丧,想着总不能叫这个小妹过去净吃苦,把祖母用不着的两副头面让她带着,又着意添了些首饰,一小箱子银,约摸八十两。
沈柳德定定神,稳婆年纪已大,见过不少生离死别。沈柳德连连点头称是,又道,“在外头办差,一时回不来,银钱没带够也是有的。”
沈柳德摸到袖中钱袋子,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稳婆摇摇头,“是个小少爷。”却重重叹了口气。
“丁妈有话就说。”
稳婆老眼昏花地看他一眼,“长兄如父,给沈大爷说一说也无妨。”
沈柳德点头。
“三姐嫁的是表亲?她夫君算是她什么辈分上的?”
“是她表哥,三姐的亲娘还在时定下的。”沈柳德一头雾水。
“给人接生一辈子,嫁给表哥的也不少……三姐这也不是头一桩。”稳婆似十分难以启齿。
沈柳德一顿足,“丁妈,不给我说,合着还能同谁说?”
“这……”稳婆红通通的脸皱了起来,嘴巴瘪了又瘪,“你先别给三姐说,也别解开包好的小被子。那孩子……”稳婆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膀子。
沈柳德蹙眉,满面疑惑。
稳婆咬牙道,“两条手臂都没长出来。”
钱袋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沈柳德脑内一空,嘴微张,什么声都没发出来,心头却不住说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