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2 / 2)
……“梅花香自苦寒来”,越是冷的冬日,梅花开得越好。郑夫人的梅兰榭中,一簇新开的梅花勃发,暗香萦绕。
郑夫人出身荥阳郑氏,二十几年前,她刚嫁到平南侯,娘家就骤蒙大难,族中男丁几乎死尽,家中老仆冒死救出了一个年幼的庶子。这些年来,不能振兴家族几乎成了郑夫人心中永远的痛。
但此刻,郑夫人躺倒在绣榻上,眉头紧蹙,面无人色,几乎比之当初听到家族覆灭的惨事时的悲愤也好不到哪去。
朱媪走进内室,乍见一向强硬的郑夫人这般模样吓了一跳,支开屋子里伺候的其它几个婢女,才扶着榻沿,低声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郑夫人睁开眼,望向她,嘴唇翕动:“阿姊,我怕……他是不是知道了?”
朱媪脸色一变,握住郑夫人的手,宽慰道:“不可能的,夫人不要多心,当年之事,知道的人都死绝了!”
郑夫人的脸上稍稍有了一些血色,忍不住痛哭道:“你没有看到他望着灵霏的眼神!那根本不是一个兄长——”
朱媪喝止她:“那就是一个兄长!”
郑夫人犹自喃喃道:“他太聪明了,我许多次都想除了他,好让这个错误不要继续下去,但总是没能如意。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早就起了疑心呢……”
……
许多年后,陆临月偶然学到了一句话:“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但在她十五岁时,她确实还没能懂得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是多么的合适。
从太夫人的同心堂回来,想着前几日开平郡王的庶女同她提到的几日后永定公主的那场“芙蓉宴”,再想到长安城里影影绰绰传着的“东宫妃出自平南侯府”的传言,陆临月就觉着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挠着她的心肝似的。
她盘坐在独坐榻上,看着面前的曲足案上一字排开的绢花簪环,忽然心生烦闷,一甩手,将这些郑夫人新送来的首饰都扫到了地上。一只白玉环在地上“咔哒”一声碎成两半。
侍女被她吓了一跳,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又缩了回去,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陆临月更加烦闷,不耐烦地喝道:“怎么了?”
侍女嗫嚅道:“是大公子……他有事寻您。”
陆临月一愣。
她和陆明德这个哥哥虽说是一母同胞,但这十几年间说过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清清楚楚。陆家多出出众的儿郎,陆明衍自不必提,堂兄陆明琛年少失怙却能长成了一代少年英杰,若将来陆明衍一心在文臣的路上走下去,封侯拜相,平南侯府的府兵想来只能归了陆明琛。但陆临月自己的胞兄陆明德和他们比起来,不争气地仿佛像个异类一般。
陆明德好释道,平南侯和他说武功兵法,他就和平南侯说“杀生有孽报”;平南侯和他谈荣华富贵,他就反过来教育平南侯“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云烟。”
总之,自己这个哥哥真是什么也不关心。幸而他是生在了平南侯府这种富贵门第,如果生在寻常农家,怕是已经饿死在地头了。陆临月不无幽默地想道。
他会主动来找自己?陆临月冷笑一声,高声道:“让他进来。”
陆明德今年一十八岁,此刻一身白衣飘飘,倒也颇有魏晋风度。他先是看了陆临月好一会儿,才沉下声对她说:“夫人已在为你相看婚事,待我成婚后,你也就差不多能够出嫁了。有些富贵,不是你的,便不要去强求。”
陆临月瞬间被他一句话激得暴起,反唇相讥道:“哥哥又要来同我讲那些‘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的话了?’哥哥是身在富贵乡中养出了一身富贵的臭毛病吧?再说了,我做什么了,就要哥哥巴巴地跑来教训我?!”
陆明德笑了:“你又何必在我面前卖弄?不是你收买了车夫和婢女,就打着去青坪观上香‘误入’芙蓉宴的主意?你也不想想,别说东宫的婚事不是永定公主做的主,就算是永定公主能说上话,她不曾将帖子发给你,这还不足够么?若不是你,我只好去和夫人说府中的车夫实在该换一换了,不然怎么知道哪一天就误把府中女郎送到别的府上呢?是陛下最宠爱的齐王府?还是生得最俊美的光王?”
陆临月被他说中心事,嘴唇有些发白,听到后面不由恼羞成怒,瞧见曲足案上硕果仅存的几枚玉环,发狠朝他身上扔去:“是!我不甘心!凭什么?!我难道就不是平南侯府的女儿?”
陆明德看着她,目光中微微露出怜悯:“可你不是郑夫人的女儿。郑夫人有自己的女儿!到今日你还不懂得么?”
陆临月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了。
在陆临月年岁还很小的时候,她觉得郑夫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是那么地喜欢这个出身高贵、美丽优雅的嫡母。她一出生,生母就被送走了,到今天她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她也从没有起过探寻真相的念头,她只是想,若自己也是郑夫人的女儿便好了。
她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将郑夫人视为自己的母亲,那她便也真的是郑夫人的女儿了。郑夫人对她不坏,一众衣食供给从未短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严格,待陆临月却很是宽容。
陆临月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从蜀地打战回来,带了一匣红宝给六娘,给自己的只有那么几匹锦缎,她那时不懂事,哭着闹着也要红宝,郑夫人就笑着示意陆灵霏分了半匣子给她。她曾经以为,郑夫人总还是爱她的。
可后来她长大了,再回想那个午后,不知怎的,就想起父亲平南侯知道陆灵霏分了半匣红宝给她后,欣慰地抱着陆灵霏道:“是吾家女郎,能识孝悌!”
然后她就懂了,郑夫人从不追究她有没有来给长辈晨昏定醒,不是因为更心疼她,而是因为不在乎她。这认知让她的胸膛中仿佛有一簇火焰在燃烧着,灼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