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落雪(2 / 2)
“不值得人开?心,也?不值得人难过。只是该做,就做了。”没有?歉疚,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没有?失落。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归于虚无,污浊的灵魂消散,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像一块坚硬的冰似的,被大雪掩埋了。
聂秋也?跟着躺在了雪地里,丝毫不觉得冷。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一片中铺开?,沾染了细碎的雪花,逐渐变得花白,与积雪混成一团,不分你我。他仰面看着灰暗的天?空,呵出的气在空中化作白色的烟雾,又悄无声息地散开?,或许是融于了降下的雪花中,或许是完全消失了……这种事情,谁清楚呢。
过了很久,少年的回?答才姗姗来迟。
“我选的路和你不同。”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李寒山,我和你不一样?。”
至此?,五年的沉云阁生?活,三年中不曾忘怀的仇恨,都结束了。
留在聂秋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雪地中的寒山,也?不是躺在雪地中的自己。
离开?陵山门?之后,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遥遥望去。
陵山上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大抵聂迟当初特?地去看的灵山积雪也?不过如此?。
寒山说得对,他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殷红遍地,空费了这一山的落雪。
回?沉云阁的那?天?没有?下雪,正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大晴天?。
聂秋其实希望下场雨,或者刮场大风,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手里拿着一个装了糕点?的纸袋子,腰间分别挂着两柄刀,名为含霜的刀柄上系着个有?“秋”字的刀穗,而名为饮火的那?柄断成了两截,走路的时候,刀鞘轻轻晃动,里边就会传来断刀碰撞的清脆声响。
站在竹林前,不知是不是聂秋的错觉,他隐隐约约已经嗅到了一股尸臭味。
真到走进去的时候,聂秋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好笑。
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里边的尸体估计早就化作了一具具白骨。
阳光下,碧绿的竹海散发着盎然的生?机,恍惚间聂秋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你的师父可好相处了!”
他听见有?个男孩这么说道,声音时远时近,好像隔着层层翠竹,听不真切。
聂秋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循着声音跟了过去。
男孩的话很多,自己就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一阵子。
“掌门?总喜欢凑热闹,不过他最爱做的还是拉着弟子们说教——其实,也?不算是说教啦,更像是闲聊?不过掌门?年纪大了,和晚辈们聊天?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叮嘱,昨天?说你要勤奋刻苦,今天?说你也?要注意注意身体,该休息的还是休息。”他忽然笑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他好像我爷爷,虽然好相处,不过平日里最好不要去找他,不然掌门?能拽着你聊上一天?。”
“你是第一次来沉云阁,迷路是难免的,不过你以后就会熟悉这里的。”
“穿过这片竹林,前面就是沉云阁了——”
温暖刺眼的阳光忽然破开?了林中的暗影,竹海褪去,露出背后的沉云阁。
聂秋清醒了过来,瞧着一地的白骨,也?不觉得阴森可怕,倒觉得亲切。
他停下脚步,垂眸浅浅地笑着,对早已不在的人回?应道:“嗯。”
“我回?来了。”
虽然辨不清面目,但幸好沉云阁的弟子们衣服上都纹着自己师父的一个字,抑或是称号,比方说纹了“裂”字的,应该就是殷卿卿,护住她的那?个应该就是常灯。纹了“汶”字的,旁边有?乱盏剑的应该是汶一,眉骨到颧骨处有?一道裂缝的应该是汶二,衣服上多绣了一些漂亮花纹的应该是汶三,腰斩的那?具白骨应该是汶四,跪坐在地,手臂极力伸出的应该是汶五,双手紧紧握住阴阳双剑不肯放手的应该就是汶云水。
其余的弟子们,即使有?些聂秋不太?熟悉的,也?基本上能顺利地将他们的骸骨放回?各自的卧房中。
聂秋将手臂放在桌上,轻轻把头靠了上去。
他是有?私心的,就在常灯的院落中放上了长桌,把他们按照那?一夜的座位摆了上去。
自从那?次汶五闯祸,一头栽倒在桌上,把桌面整个压翻了,常灯就和殷卿卿商量着重新做了张结实点?的桌子,不要原来那?种架在石上的了。
所以现在即使聂秋趴在桌子上也?不需要担心桌面会翻过去。
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仔仔细细地看着其他人。
恍惚间,聂秋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月夜,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常灯被灌得晕晕乎乎;殷卿卿板着一张脸不让其他人给自己的师弟敬酒;汶云水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却能够明显感觉出他心情好像很好;汶一端庄矜持地用手撑住下颚,小口小口地抿酒;汶二正在使劲怂恿汶五喝酒,要是大家知道后来他会把桌子打?翻,肯定会阻止汶二的;汶三瞧着院落内的景色,手指微微摆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描摹出这幅场景;汶四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身子一向不爽朗,喝过药之后就有?些走神,好像是困了。
若是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似乎也?不错。
可面前的分明是八具白骨,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
记忆中,那?些本该和他一样?高的,或者说应该比他还高的人,现在看来却显得身形矮小,是活脱脱没有?长开?的少年骨骼,带着青涩与稚嫩。
他们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沉默良久,聂秋才敢开?口打?破这片安静——
“好久不见。”
聂秋在沉云阁内呆了多久,就和他们讲了多久的话。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话多的那?种人,或许是受到了汶五的影响,他现在一个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讲上好几个时辰,好像腹中的东西倒不完似的,讲到陵山门?落雪才停了下来。
然后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站在长桌的末尾后,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磕了一个头。
“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聂秋说道,“常师父,殷师姐,汶云水师父,汶一师兄,汶二师兄,汶三师姐,汶四师兄,汶五……”
他一个个将名字念了过去。
“要是你们都在,或许不会认可我心中的善恶。”
聂秋说着说着,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有?些难过,“可你们都不在了,往后的路只有?我自己走,这乱世人人自危,善恶难分,就当我杀性重,离经叛道吧。”
他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离去的时候聂秋将糕点?摆在了桌面上,想了想,又把饮火刀解了下来,放在常灯的面前,轻声说道:“师父,饮火刀还给你。对不起,我把它折断了。”
当初师父说的是要将含霜刀给他,他便不会再将饮火刀拿走。
归还了饮火,聂秋还是觉得舍不得,就把殷卿卿系在上面的刀穗留了下来。
他离开?沉云阁后在竹海的边缘处站着看了许久。
以后或许会再回?来,或许不会再回?来,他也?说不准。
但是……
聂秋想,要是他死后也?能葬在此?处就好了。
山中桃源,幽幽竹海,溪水绕石,寂落无声,是个栖身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