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七夕(入V三合一)(2 / 2)
她好像突然明了了,他在得知自己求的是家宅后突如其来的不快。
他是真的喜欢自己吧。
只是他的这份心意,自己又可以回报多少呢?
桓微回过神,将签文叠好放入绣囊之中,瞥见他腰间系着的鱼形玉佩上的穗子已经勾了丝,眼睫缓缓扑闪了下。
投桃报李,她决定送他一件礼物。
月华似碧,流影灯明。她低着头,谢沂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很满意她的愣怔。又为方才慕容衎的轻视而耿耿于怀,“诰命,以后会有的。”
南齐选官是九品中正制,他名列上品,真想做官还没有官做么?不过他想走从军的路子,打算大婚后才去往京口经营罢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不想再留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谢沂牵来马,二人沿着清溪向北走。渐渐的,远离了街市的喧嚣,到了西池地界。一轮清月高悬空中,柔谧月光有如流银笼罩大地。
西池名为池,实是湖。横亘在清溪之上,北接燕雀湖,东临王公贵族聚集的青溪里。沿着西池的湖心长堤一路往东走,就能走到桓府的后园。
今夜月色极好,天晴云淡,露轻风晓。明月如霜笼在西池湖水上,莹莹如有珠光。
满湖的荷花还没有谢,如舞女,如玉盘,稠稠叠叠,亭亭玉立。被月光照得玉白一片。
彼此都不是话多的人,桓微笼着帷帽,坐在马上,任他牵着,沿着湖心长堤穿过茂密的荷花丛朝东走。
月光沐浴着她身,浮着她水色衣裙上莹莹的一层。夜风亦贪恋女郎容貌,轻柔地掀着她帷帽上的轻纱。
身侧芙蓉越绽越密,碧叶红蕖,争入人怀。谢沂折下一朵芙蓉递给马背上的女郎,她眼睫微动,想起送莲花的寓意,仍是伸手接过,置于怀中。
有男子的歌声自碧波深处传来,“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她愣了一下,便听见有女子的歌声应答:“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桓微正将芙蓉置于怀中,闻言默默地将花取出来,擎在手上。谢沂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莲子”谐音“怜子”,“莲心”是谓“怜心”,这首歌唱的是女子思念丈夫,故而皎皎才会把芙蓉取出来。
桓微微微着恼,轻轻瞪了他一眼,那男子的歌声却又响了起来,“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女声则答《西曲歌》,“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男子突然开怀大笑,笑声隔着水声传来,惊起一滩鸥鹭。
桓微的脸霎时红的如同芙蓉一般。
竟是遇上了一对野鸳鸯!
不怪她生气,如果说“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还是在说男女亲昵,“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却是在唱男女嬿好了。桓微虽听不大懂“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是什么意思,“腕伸郎膝上”却是听得懂的。霎时脸上滚烫。怨那野鸳鸯不知羞,也怨谢沂将她带到这里来。
这淫靡的歌声勾起了谢沂一点隐秘的回忆。他想起她有一次醉酒后,也如歌中这般青丝披散,坐在他膝上,皓腕搂着他的脖子哭哭噎噎地叫他“阿沂”……
千娇百媚,呖呖如莺。
桓微坐在马上,瞧不见他表情,但看他脚步慢了下来就知他也听见了。霎时两颐飞红,艳丽无比。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擎着荷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婉声哀求:“快走啊。”
素来清冷端庄、牢记闺秀容止的桓十一娘,终于在这野鸳鸯的歌声前败得一塌涂地。
心猿意马的谢郎君回过神来,俊颜微赧,装作不知地拉着缰绳继续往前。西池的东畔接着桓氏的后园,沿着长堤走到尽头,便到了桓府的后门。
谢天谢地,桓微终于不用听那恼人的淫.词艳曲了。
桓府造府时巧思,开凿壕沟将西池活水引入园。西池离桓府后门不过百步之遥,中以小桥作隔,路旁点灯,桥畔杨柳婆娑,映着月光灯光摇曳不定。
桓微脸上仍烫得厉害,恹恹道:“……我回去了。”
这一下马却踩着了裙摆,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跌去。却意外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谢沂揽着她,女郎身上特有的辛夷花香顷刻间盈满鼻端。
她像月光跌进郎君怀中,轻盈秀婉。帷帽滑落,脸和他贴得那样近,只差一点点,便要无可避免地亲到她温软的唇。谢沂抱着她,呼吸如窒,心中蓦地响起方才在湖心听见的野鸳鸯的歌声——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有那么一瞬,他想撕下这层温文守礼的伪装,采下怀中的这朵玉芙蓉,夜夜怜惜。
月光从东方照来,打在她浓密的眼睫上,莹莹一层,如有泪光。他看不清她面容,只听到她清冷如霜的声:“郎君可以放我下来了么?”
谢沂目光幽幽一沉,放了她下来,扶她站稳。又捡过落在茸茸芳草上的帷帽,重新替她笼好。
他手指勾过帽绳,系在她莹白如玉的下颌下,温热指腹不时触到她。桓微轻轻抿唇,莹白的面上还残留着一丝暖红,她手中仍擎着他送的荷花,待他系好帽绳,低低道了一声“我走啦”便转身离开。
谢沂目送她走至门前,不一会儿便有人开门,女郎高挑秀颀的身影消失在朱门之后。
她是在生气,可她到底没扔掉他送她的莲花。
他笑了一下,翻身上马,调转马头离开。
……
七夕过后,京中平静了一段时间,过了盂兰盆节,崇宁帝将桓谢二氏及北燕使团召入宫来,说是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天子在华林园中设宴,宴会选在日中开始。园中急管繁弦,歌舞翩跹。气氛却凝滞如冬日湖水,波澜不起。
北燕使团的位置设在右首,左边才是桓谢二家。除已经聘亲的桓芙外,桓家三个女儿都在席间。桓微坐在庐陵长公主之后,螓首低垂,柔美婉嫕。
许是崇宁帝特意安排,她的席位就挨着谢沂,宛如一对璧人。对面,慕容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握着酒杯,眸中幽幽不定。
元嘉公主同庾皇后也在席间,庾皇后将慕容衎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纳罕。元嘉眸中却闪过一丝愤恨,凭什么,凭什么桓微一个大臣之女都可以悔婚另嫁,她却要嫁去江北和亲!
听说那北燕太子慕容绍虽生得俊朗,却好色风流,十二岁就有了妾侍,十四岁就敢睡庶母,差点被燕帝废掉。仅是东宫之中有品级的妃嫔就多达二十人,更别说那些通房外室了。
这样的一桩婚,父皇竟视为良缘!
她目中哀伤难掩,看向谢氏的席位。清隽寒逸的郎君唇角如牵春风,间或侧目看着身侧的女郎,眼中温情脉脉。
席间的气氛愈发的沉滞。崇宁帝呷一口琼浆,与慕容衎道:“朕知道阁下委屈,可这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早在阁下提亲之前,长公主就已答应了谢氏的提婚,桓大司马远在淮南,消息未通,才会应允阁下的。十一娘既已许婚,焉有再许之理。”
慕容衎的视线从桓微身上收回,维持着礼节淡笑了一声,“这不对吧?某听说长公主当日并没有答应谢家,两家的六亲礼也是近日才开始。”
庐陵长公主眉心拧起,当即开口:“阁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指责本宫为了躲避婚事才临时给女儿订婚?”
“早在今年五月圣上就已下旨为我儿赐婚,只是我儿年纪尚小,才拖了两个月罢了。阁下若不信,本宫还有当日御旨为证。”
庐陵说的赐婚御旨,却是当日元嘉事发后、同崇宁帝商议联姻谢氏后所拟的一封,打算同王氏绝婚后就请出这一封旨意来,顺理成章地联姻。未想途中叫夫主摆了一道,一直没能派上用场。
“是这样么?”慕容衎淡淡笑了一声,语气却殊无相信的意思。庐陵面色铁青。
“桓女郎,某就真的这样不堪,不能入你的眼么。”
他转向桓微,目光灼灼。
贸然点到自己,桓微不得不起身作答了。她低垂着眼睛,温言细语,却很坚决:“承蒙殿下错爱,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由父母做主,十一娘只是顺从父母之命。”
“殿下会遇见比十一娘更好的女子,琴瑟和谐,儿孙满堂。十一娘在此提前恭贺了。”
事到如今,她心里已然很坦荡。燕持隐瞒在先,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她的确喜欢过他,但国恨家仇,她不会嫁给胡人。
慕容衎的眸光随她话音转淡,黯然无比,“是我失态了。我敬女郎一杯酒,给女郎赔罪。女郎就不必回了。”
隔着数丈,他遥遥向女郎敬了一杯,收回视线,不再看她。桓微搭在酒盏上的手指却是微微收紧,他还是这样体贴,记着她不能饮酒。
谢沂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眸色加深,起身道:“仪简替女郎回敬殿下一杯。”
说完,也不顾慕容衎骤然转冷的神色,自顾饮下。谢珩笑眯眯地捋着长须,这些青年郎君呐,争风吃醋的样子,可真有意思。
崇宁帝却又开口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趁着今日,朕叫来了桓家另两个还没议婚的女儿,贵使若实在想同桓氏联姻,可从她二人中挑选一人。”
这就是崇宁帝所打的主意了。桓氏再怎么势重,他也是名义上的天子,没道理天子嫁女臣子却反悔,这让他的脸往哪儿搁。
桓氏席位上,桓萝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桓芷却眉目幽幽地看着桓微。吴王就是袁燕持,袁燕持就是北燕吴王,不知她把这件事捅出来,桓微会怎么样?
必然身败名裂吧。
她美目微眯,笑容诡秘阴冷。
慕容衎并不领情,婉言拒绝了。崇宁帝便不再提此事。一时席间上菜,珍馐如流水往桌上端。既有江北人常吃的牛羊肉,也有江左偏爱的莼菜羹鲈鱼鲙及各式寒具。这样尴尬的宴会桓微不想多待,借口更衣离席,离开时,想起给谢沂备的那个穗子,手指轻勾,暗暗拉了下他的衣袖。谢沂唇角忍俊不禁地一扬,借饮酒掩过了。
慕容衎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心中又是尖锐一疼。
庾皇后派了两名宫人跟着桓微,盛夏已过,华林园中风景犹好,松柏苍翠,合欢、紫薇竞相争放,鸟语花娇。桓微一个人在园中走着,到了非鱼池地界。她登了水榭,坐在美人靠上皓腕斜斜枕着栏杆,看着池中杨柳映水红尾簇簇。不多时,谢沂便来了。她略有些埋怨地嗔他:“你应该晚一点的。”
她才一离开他就来了,不是明晃晃地告诉母亲是她把他约出来的么。
今日宫宴,她盛装打扮过了,头上钗环珑璁,身上是繁复的杂裾垂髾服,裙长曳地,飘逸华美。娇懒倚在美人靠上的样子,正如探入亭中的一枝娉娉袅袅的月季。谢沂薄唇微微含笑,“女郎有何事。”
庾皇后派来的宫人远远站在园中,桓微倒不怕她们瞧见,“这个给你。”
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枚丹色穗子来,递给他。
这个穗子,是她那日看见他玉穗勾了丝后就留了心要做的。她不常做女红,却也会一点。选的是上好的冰蚕丝,花了她一个晚上。
起码,以后不会那么容易就勾丝了。桓微想。
谢沂微愣,重来一世,他从没有想过她还会做东西给他。伸手去拿时手便僵了一瞬,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桓微脸上绯红,轻轻挣脱了开,转过身不言了。
谢沂将那枚穗子握在手心,心中恍如蜜糖淌过,良久之后轻轻启唇,“谢谢你,皎皎,我很喜欢。”
连同她这个人,都特别喜欢。
听见他叫自己小字,桓微心尖颤了下,双颐漫上红晕。但想起曾有一人也这般温柔郑重地唤过她,乌黑水润的杏花眸中微微黯然,点一点头即往回走。谢沂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忘记“袁燕持”,眼神倏地沉了下来。
不过转念一想,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然好了很多,或许他应该再给她一点时间。他看着掌心那枚玉穗,眸光微沉。
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捂化她了。
不远处,元嘉公主隐在游廊后,黯然神伤地转身。
她如提线木偶一般走在台城砌得平整的碎石路上,眼泪缓缓滑下玉颊。原以为桓微和她一样会嫁去北燕,也就拼着不怨不怒。可到头来,却被告知、被牺牲得彻底的只有她一个。
桓微仍然可以嫁她心怡的郎君,不必远离故土,不必以肉为食酪为浆。而自己却要远托异国,要嫁的还是那样一个不堪的人。她怎能不怨!
这时,却听见花苑假山后传来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公主真是可怜,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人,竟要嫁给胡人。”
“可不是。我可听说,那北燕太子是个风流好色之徒,弟媳庶母都被其淫遍。这也就罢了。可北燕那样残忍的制度,至尊同皇后娘娘竟也舍得……”
听见议论起父皇母后,元嘉陡然止住了脚步,又听那小宫女附和:“是啊……我听说,是子立母死,一旦咱们公主日后生下儿子,她就会被处死……真是可怜啊……”
元嘉脑子里轰的一声,摇摇欲坠立着,只觉被一桶雪水从头浇下。身侧宫婢应声而跪,她双眼一红,“你们都知道了?”
却都瞒着不告诉她!
假山后应声没了声响,元嘉紧紧攥着凤纹锦袖,泣涕涟涟地往回走。走近宴台时,脸上一滴泪也没有了。
这时,却听见席间传来桓芷娇羞的声音,“这位吴王殿下,妾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呢。倒是很像我家阿姊的一位弓箭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如果你是熏香,我就是那香炉,我要把你装在里面。
你们懂得这是写啥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