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因(1 / 2)
崖涘满揣着无人可诉的心事,拖了具伤痕累累的身子,去了九嶷山。
山脚下的薛家镇依然人来人往,有人吆喝新砍的柴禾,有人叫卖自家的蔬菜馅饼。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依然一个铜板三个包子,香味诱人。镇上赶早起买卖的人,依然满头大汗,活得精神奕奕。
世俗子民,亦是天生地养活,有着一种质朴的热情。
崖涘戴了顶斗笠,掩盖他那施过法术的面目。他于人群中身量极高,一眼就能发现他的存在。见他一袭白色道袍,薛家镇的山民们纷纷侧目,随即口中发出欢呼声。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起先吱吱微响,随即油花四溅,带来了一圈圈发散的震动。
“国师!”
“是国师回山了!”
“国师居然从皇城回山来看望我们了!”
那日,薛家镇见到崖涘现身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当街欢呼后,立即奔走回家,告诉尚未来得及出街或守在家中缝补衣裳的婆娘。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喜气洋洋。
九嶷山是当地山民们眼中的神山。从九嶷山下来的各位道长,就是他们口中的“国师”和“仙人”。前者代表了俗世顶尖的繁华覆盖,后者则代表了凡人对于生死的敬畏与对于脱离了生死界限的修仙者的仰慕。
崖涘耳边絮语纷繁,脚步微顿。一颗常年冰雪浸泡的心,此刻微有暖意。
他虽然没有停下来与众山民打招呼,广袖下却指尖轻弹。数十道青色气流从他指尖迸发,无声无息地化入上空。
不多时,待崖涘经过后,薛家镇下了一场微凉的秋雨。雨丝连绵细密,微微带着山里传说中的优昙花香,似檀非檀,幽香怡人。
这场秋雨降落之后,隔日几户家里有老人的住户,都发现自家老人面色红润脚步轻健,活像年轻了五六岁。有孕在身的女子在孕期满了之后,也都顺利降下了孩儿,无一人难产。
长年奔走在外养家糊口的薛家镇的男人们,则都觉得自个儿气力变大,干活比从前轻快了许多,赚的铜钱也随之增加。以前要三五个人才能围猎的猛兽,如今竟也能经常见到了。山中更是多了一头吊额金睛白虎,每隔三五个月,便主动驱赶病弱的山羊肉鹿,将它们赶至山民们经常狩猎的地方。
竟像是九嶷山山兽有灵,在冬日给山民们送来肉食与芝草。此后长达数百年,薛家镇再无一人冻饿而死,镇子上欣欣向荣,人物繁盛。后世很是出了几个草莽英雄。
而一切的起因,不过是那日,一向目下无尘的崖涘道人,生平第一次对于下界这片红尘,产生了微妙的触动。
“国师大人果然是仙人啊!惦记着咱们这些普通百姓,还特地驱赶守山灵兽来给咱们送冬粮……国师大人啊,心慈着呢!”
薛家镇山民们交口称赞。那场法雨过后,镇子上更有人提议在今年岁末山里祭神的时候,要给久已无人居住的国师府送去活牲,将祠堂打扫干净,给那天午后路过薛家镇的国师大人供奉生祠牌位。从此衍为常态。
百年之后,薛家镇上的国师庙里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大隋各地的善男信女皆远赴千里而来,跪拜在蒲团上,对着那位享人间香火的白衣道人祝祷,祈愿自身顺遂家人平安。九嶷山的国师山名头,一度竟被讹传成了国师庙。
这陆续种种,皆是崖涘在意动之时,始料未及的。
如仙阁所言,凡人不知因果,肉眼凡胎看不分明,心下也不信。
可是,在成百上千人真心真意替九嶷山国师一脉祷祝的时候,有些事情的因果线,却微妙地发生了变化。潜移默化地,在多年后改写了结局。
在遥远的后来,他今时今日无心做下的一阵法雨,令他在最后关头留下了一线生机。——直至那一刻,崖涘才恍然大悟,所谓天机,亦有人心的考量。
一切有为因,皆在漫长的时光洪流里,结出了各自的果子。因果从不空负。可当时当地,就连身处其中的崖涘也并不知晓。那场法雨过后,九嶷山方圆十里,不仅山民们增福添寿,就连山中奔跑的众多飞禽走兽也启发了灵智,替他埋下了诸多善果。
当日崖涘回到九嶷山时,见到尘封多年的国师府内依然静静挂着上百幅历任飞升的九嶷山弟子卷轴。每一幅卷轴上,皆画着一人,白衣飘逸,璀璨如芝兰玉树。
“九嶷……”崖涘轻轻启唇,苦笑了一声。“没想到无情道如此难成。吾虽隐姓埋名,弃了一身修为,以灵胎入世,在下界从头来过,却依然堪不破这因果。难道,这便是当日你们不肯让吾下界的缘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