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22(2 / 2)
“全卖掉啦!”
“你?说啥?”
赶美“咕唧咕唧”灌下半碗温开水,甩出去厚厚一沓钱,红红绿绿,“妈不信你数数,我们带出去四十八个毽子,一角钱一个……”
“全,全卖完啦?”就连胡姐夫也激动得站起来,先咕叨咕叨算了一下,“四块零八毛?”
“一分?不少。”
这下,林家炸锅了!
将近五块钱是啥概念?胡姐夫搬一天砖累得汗流浃背直不起腰来也不过?是一块钱收入,要按生产队工分算那一天也只有几角钱……就超英动动手,她们出去一晚上,居然就挣来一块多钱!
这时候,什么投机倒把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都没有钱重要,有了钱才能吃饱才能带超英看病,这是比命还重要的?刚需。当天晚上,林丰收拍板,鸡毛毽子继续做,明儿她跟赶美去卖,以后熟了赶美就不用去了。
她牛高马大力气大,跑得也快,在儿子的?健康面前,即使被治安队抓住也没关系,反正她成?分?本来就不好,还能再差到哪儿去?
珍珍听她声音哽咽,顿时心头一酸,成?分?啊成?分?,压在林家人头上的?一座大山。“放心吧姐,这样的日子就快结束了,不出五年,咱赶美能当兵,记分员也不敢再看人下菜碟。”甚至那时候都没记分员了。
林丰收可不信,只觉着妹妹嫁人后居然学会吹牛了,大形势是说变就变的吗?他们生产队多少来插队的?知青,也没人敢说这种话,“你?啊你?,真?该让渊明好好管管你。”
不由得想起这位妹夫来,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唉,可怜珍珍个小女孩子独守空房,既要伺候公婆,还得跟那俩妯娌周旋……说实在的,丰收大姐后悔这门亲事了。
说好的?随军都大半年了没个音讯,要不是整天跟那些妯娌搅和在一起,她妹又怎么可能成熟得这么快,简直像变了个人了都!
但她只能把这些苦闷埋在心里,说出来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有挑拨小两口的嫌疑。
***
为什么说林丰收是个女·强人呢?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不仅把超英做出来的三百个毽子全卖光了,还催珍珍赶紧给她买铁片托来,鸡毛她已经等不及自个儿去养鸡场收购了。
利民养鸡场她认识,就说是拿来作肥料,其他人肯定不会多想。因为这年代农民最缺的就是肥料,别人只当她病急乱投医,背后笑话几句就是了。
而清河县黑市她卖三天就饱和了,从第四天开始去了市里,横西市那可就更大,更有钱了,不仅有各式厂子,还有煤矿,几个国营大农场,甚至还有个生产建设兵团,反正她胆子大,只要有孩子的?地方都去转悠,每天转一个片区,几乎都能卖出去七八十个毽子。
以前不敢去市里,总觉着那是个了不得的?大地方,去了就要被无产阶级专政教育,现在嘛,她跑得比谁都熟。短短一个星期就卖出去三百多枚鸡毛毽子,刨除给买铁片托和给季老太的成?本,整整还剩三十块的?净利润。珍珍那丫头打死也不要一分?,说这是超英的劳动成果,应该花在超英身上。
三十块是啥概念,一个星期前?的?林丰收就是打死也想象不出来,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爹,咱带超英上省城看病吧?”
“省城,会不会太远,要不咱先去市医院,明年再多攒点?”
“加上上次珍珍硬塞的?,你?做了这几个月工,咱手里也有八十八块了,我……不想再等了。”
胡来宝眼眶一热,是啊,早一天治好就能早一天上学,孩子耽误不起啊。况且,每年冬春都是超英最难熬的时节,冷气一吹他立马咳得喘不过?气来,面无人色,有时候半夜他总起床偷偷看儿子,他的?呼吸那么浅那么弱,弱到他时不时就要把手放他鼻子前?探探……“行,我明儿去队上开介绍信。”
林丰收紧紧抱住这个只到自个儿胸口的男人,生活可终于有了盼头。
***
两口子说私房话,谁也不知道正巧让赶美那丫头听见了,第二天下午珍珍还没下课,教室门口就多了个黑溜溜的?小脑袋。
赶美用嘴型说:小姨,十万火急。
“咋,你?没上课跑出来的?”
赶美一双小破草鞋都烂得没底了,两只脚冻得乌黑乌黑的?,“嗯嗯,十万火急,我爸妈明天要带我哥上省城看病,小姨我求求你?你?就跟他们去吧。”
珍珍正在抖袖子上的?粉笔灰,“这不好事嘛,你?急啥。”
“小姨你忘了吗,我爸妈不识字!他们要走丢了咋办?我哥……我哥他没我坚强。”说着都快哭了,原来超英以前?是做过?傻事的?,药罐子里熬了这么多年,去年满怀希望上了一趟县医院,结果听见大夫说治不好,他回?来一言不发,当天晚上悄悄跑坝塘边,要不是胡来宝半夜醒来发现儿子不见了找出去,可能现在早变孤魂野鬼了。
这孩子,太懂事,眼见着父母日复一日的熬煎,不想再做他们的负累。
“小姨你想想,要是去了省医院大夫还说治不好,我哥得多难受啊,万一……我哥最听你的?话,你?就陪他们去一趟,好不好?”小姑娘眼窝里亮晶晶的,“小姨放心,路费算我欠你?的?,我天天在家做鸡毛毽子,等你?回?来我就还你?,好不好嘛?”
当真?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这丫头想得比林丰收周到多了。珍珍其实也一直有陪他们去的?打算,“跟你?小姨见外啊?”
赶美嘿嘿一乐,现在的小姨比以前的?小姨更像大人,让她有种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当然不见外,你?可是我小姨,亲的。”
“走,既然来了就吃了饭再回?去,待会儿咱一路。”顺便去找钱校长请假和开介绍信。
今儿刚好轮到珍珍做饭,她割一块半干不干正在滴油的腊肉,炖上萝卜白菜土豆,再加两把自家做的?红薯粉条,那香得,吃进肚子都在往外冒香气,热乎乎的。
当然,她现在每个月有六块钱工资,要去哪儿也不用再找婆婆拿钱,倒是季老太听说他们要上省城,直接给了十五块路费和全国粮票,对林丰收一家真是没话说。
“多带几张全国粮票,穷家富路。”
“好,谢谢您。”
一直干啥都要比着大嫂来的季宝明和曹粉仙,居然连屁也没放一个,珍珍竖着耳朵听了会儿,奇怪。
“别听了,这俩懒蛋天天往芦苇荡里钻,说是也要去捡几只军鸽回来,做梦呢!”
林珍珍:“……”
这俩家伙,军鸽可是特种作战动物,要不是被隼群围攻,怎么可能天天往芦苇荡里掉?当下冰雹呢!这么冷的天,还有个孕妇,也不嫌冷,这毅力要用在田间地头,家里谁还不尊重他们?
说到底,这年代的?人们,热爱劳动,尊重劳动,一个人别的甭说,只要他劳动能力强,那他在社员心里就是能竖大拇指的?人。
***
因为有珍珍的?加入,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省开支,胡来宝主动提出他不去了,让姐俩陪着超英去。先坐班车从清河县到横西市,也不歇,当天夜里摸黑坐上火车,第二天中午就能到省城……一共颠簸二十多个小时,别说超英一张小脸白了,就是林珍珍也面无人色。
她倒是有钱,想给他们改善乘车条件,可没有干部身份别想买卧铺,硬座人挺多,挤得水泄不通,座位底下躺的都是人,又不敢走动,脚都坐肿了。珍珍随着人潮,一面走一面甩腿踢腿,林丰收紧紧牵着超英,生怕被挤散,“再忍忍,马上就到医院了,啊。”
超英欲言又止。
珍珍可不会委屈自己,“姐别急,咱先去招待所安顿好,下午再去医院。”
“还住啥招待所啊,要是不用住院,咱开了药下午就回去。”要是让住院,她就打算在病床旁窝几天,让珍珍跟超英睡病床,挤挤也就过去了。
不由分说,珍珍拉着超英就往大街上走。
省城确实很?大,有多大呢?林珍珍觉着也就跟五十年后的北山县城差不多吧,只不过?那时候路上很?多小汽车和电动车,现在则是自行车。
“这可真是……咱上哪儿找省医院啊?”林丰收急坏了,越是赶时间她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珍珍上辈子也没来过横西市,可她不急,冲不远处一个小铁亭子走过去,外头用红色油漆写着“人民路二段火车站交通控制亭”字样,里头站着个头戴大檐帽穿白色上衣深蓝色裤子的?交通警察。
漾着小酒窝问:“同志你?好,请问省医院怎么去?”
无?论任何年代,有困难找警察都是真理……白水沟那几个不想惹麻烦的和稀泥的警察,并未折损人民警察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果然,男同志十分?客气的?指着不远处一辆老解放牌客车,“你?们在那儿坐十分?钟后那班,终点站就是省医。”
“傻丫头你咋胆子那么大哩?”林丰收没想到,小鹌鹑似的妹妹居然敢找警察问路!
珍珍吐吐舌头,带着他们过去,问清楚下一班就是到省医院的,赶紧排在队伍最后面。这年代路上跑的?汽车凤毛麟角,来一趟公共汽车几十人涌上去,力气不够大脸皮不够厚可能连车门都扒不上。
好容易挤到省医院,两个大人满头大汗,超英的脸色居然也红润不少,脸上还有点意犹未尽,“小姨待会儿咱回去还能再坐一次吗?”
“能,等你?好了,小姨带你?上省城,上首都,坐汽车坐轮船还要坐飞机!”
小伙子抿着嘴,紧了紧拳头,嗯嗯,只要活着,他总有坐飞机的一天。
到了全省甚至整个大横山革命老区最大的石兰省人民医院,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丰收大姐彻底怂了——那么大个门面,五层高的?大楼房,来来往往赶集似的人群,匆匆忙忙的?医护人员……她该咋找大夫呀?
然后,又是她的?小鹌鹑妹妹,从容大方的走到挂号台,挂了个呼吸内科的?号,熟练的?领着他们去隔壁楼,上楼,排队……反正,不管干啥,仿佛这样的大医院她已经进过?无?数次。
珍珍想挂主任的?号,说了很?多好话,挂号台同志也没给她加,只给挂了个普通医生的?,老专家嘛任何年代都是稀缺资源。医生姓许,是个医专刚毕业的?年轻人,看了超英的症状,又听了她们想要进一步检查的诉求,倒是爽快的?开了心肺各种检查。
林丰收带出来的钱,很?快花去三分?之二,整个人都不好了,甚至许大夫还说有的?检查要明早空腹才能做,他们至少得去招待所住一晚时,肉疼得无?法呼吸。
珍珍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上辈子陪奶奶看病那么多次,哪一次不是这样呢?挂号得提前?定闹钟手机抢号,做检查就得等几天,等拿到结果又挂不上首诊大夫了……奶奶常说,没病都折腾出病来。
“咱先去安顿住处吧。”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人满为患,卫生条件堪忧,珍珍三人顺着大马路走了二十分?钟,终于找到一家干净的?,人少的?招待所,巧的还是清河县驻省城办事处招待所,看了她们的?介绍信,比其他招待所热情很?多。
甚至,听说三人只要一间房时,工作人员也没摆脸色,还给他们多加了两条被子。林丰收握着人家的?手,左一句“感谢”右一句“好同志”,贫下中农第一次体验到来自无产阶级大兄弟的?关爱啊。
房间里有两张床,超英终究是十二岁的?大男孩子了,单独睡靠窗那张,林家姐妹俩睡靠门这张,四条被子倒也不冷,开水要到楼梯间打,男厕所在二楼,女厕所则需要上三楼……虎虎生威的?丰收大姐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趁他们歇午觉的?时间把招待所里里外外转了个遍。
没办法,在家她就是头老黄牛,没日没夜,哪有午休的?习惯?
珍珍睡得迷迷糊糊,能听见她在楼底下跟工作人员攀谈的?声音,临睡前还在想明早一定要四点半起床,一定要挂一个主任的号,来一趟太不容易了……结果刚睡着,林丰收忽然猛地推开门,“珍珍珍珍快,走我带你看稀奇。”
像对待五六岁的?小珍珍一样,那时候她还不是超英赶美的妈妈,还没有被生活磨弯脊梁,见到啥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跟妹妹分?享。
老母鸡领着一只独一无?二的?小鸡仔,哪里有稀奇就上哪里,这大概是她们艰难岁月里唯一的?娱乐活动。
林珍珍的?瞌睡瞬间醒了,“什么稀奇事儿?”
“对面,招待所对面有个老头,正跟人吵架呢!”
难怪这么吵,珍珍可不想看老年人撕逼啊,冬天的?被窝才是迷人的小妖精。
“你?猜老头为啥吵,居然是为了一盆花,还是你最喜欢那种,就以前?栽窗台上的?,叫啥来着?”见她迷糊着,林丰收忽然自言自语,“你?这丫头,我怎么觉着像换了个人?”
这可把林珍珍吓死了,生怕她继续发散越来越接近真?相,赶紧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
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下班的自行车潮南来北往,十分?热闹,而更热闹的则是马路对面的一个大院子。里头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过?道里摆着好几个炉子,许多妇女正在烟熏火燎的做饭,院里则种着好些花花草草,一对老头正脸红脖子粗的?对峙着。
一胖一瘦,胖老头像个发面馒头,鼻头红通通的?,“老钟头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烧你的?花?”
瘦老头小小的,像炸过头的麻花,气得脸都扭了,“不是你用尿烧我的?花怎么会死?这可是我的?宝贝,大老远带回来养了几年都好好的,上个月刚把花盆端你家屋檐下就死了,不是你是谁?”
他抱着一个砖红色的花盆,里头两株带花苞的?植物已经枯萎了。
珍珍一眼就看出来,这是金茶梅。花瓣颜色是耀眼的金黄色,色泽金莹油润,仿佛涂抹上一层金色的油蜡,光滑半透明,因为种类稀有,易生虫害,所以又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她上辈子就读的?农校,虽然是个专科,可里头却有一株全国闻名的?金茶梅,堪称“镇校之宝”,她曾隔着玻璃罩子和大棚见过?两次。
当然,她不仅知道这是金茶梅,还知道——“大伯等一下,你?的?花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