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雪夜(1 / 2)
乾清宫里的药味不管点了多少龙涎香都遮不住,金漆蟠龙大柱的纹理之间都混着如此这般复杂的味道。宝华殿的喇嘛和?尚诵经彻夜为皇帝祈福,但是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生命终如指间流沙,一点一点的流逝。
今日祁王带着润意走到乾清宫的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黄门令终于掀开帘子走出来,对?着祁王打了个千:“王爷,主子爷醒了,您可以进?去了。”
皇帝刚喝过药,饮了一口茶水漱口,而后抬起头看向迎面?走来的三人。打头的是祁王,落后他半步的人是润意,皇帝的目光缓缓落在最后一个人身上。她穿着宝蓝色的衣裙,鬓边簪了两朵绢花,模样?清丽,耳目一新。
“父皇的精神?好些了,还?是太?医令医术高?超。”祁王在椅子上坐下,对?着李天冬挥了挥手,“来给皇上见?礼。”
李天冬心?里有几分忐忑,下意识看了一眼润意,润意抿着嘴对?她微微颔首,她终于往前走了两步,跪在皇帝榻前:“臣女柳氏叩见?皇上,愿皇上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这就是老七相中的人。”皇帝笑?笑?,“皇后说你想让她在宫里住一阵子,这是好事,太?后身边刚好没有说话的人。”
祁王略颔首,而后轻声问:“儿臣初见?柳氏时,总觉得面?善,像是在哪见?过,父皇觉得呢?”
面?善?皇帝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二:“柳氏是幽州人士,自幼养在闺中,你怕是看花了眼睛,按你这么说,也倒显出你们二人是有几分缘分的。”
祁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平静地笑?笑?:“大概是儿臣眼花了。”
离了乾清宫,李天冬怯怯的不敢和?祁王搭话,润意传了轿子把她送了回去,站在九重丹壁上,迎面?的风吹起祁王的鬓发,祁王轻声说:“父皇已经把她忘了。”
但她从未有一天,忘记过父皇。
李天冬和?贤妃长得有几分相似,相熟的人或许都能看出个一二,可偏偏原本?和?贤妃朝夕相处的皇帝,早已经忘了自己曾最爱的女人。
祁王一直觉得,死与?生并非对?立,而遗忘才是。
祁王走后很久,皇帝一直靠坐在窗前,福圆进?来给皇帝端药,看见?皇帝静静地坐着,忍不住笑?说:“主子爷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皇帝笑?笑?,低咳着摆手:“总觉得这几天是个大日子,可又想不到是什么日子。”
福圆把这话学给黄门令德临听?,德临沉吟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月底该是贤主儿的生辰了,当初贤主儿盛宠的时候,现在就该备起来了,一晃这么多年了,主子爷还?记得。”
左右无人,福圆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干爹,您给儿子说说,这位贤主儿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被逐出宮的啊。”
德临用?手拍了一下他的帽顶:“猴崽子,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这种事都敢问?”
福圆被打龇牙咧嘴地得缩了缩脖子,嘟嘟囔囔地不敢多言了,德临虽然不想告诉他,但顺着他的思路,也慨叹了良久,犹豫了片刻,他说:“过来,不许告诉旁人,知?道吗?”
他看四下无人,带着福圆走到背风处。
“二十多年前,贤主儿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小主,连主子娘娘都比不了,敬事房的册子里页页都是贤主儿。后来在贤主儿生辰这天,有人说贤主儿和?侍卫私通。皇上震怒,当场杖毙了那个侍卫,贤主儿没怎么解释当夜悬了梁子,后来叫人救了下来,这一诊脉,竟然有了身孕。贤主儿没舍得再死,便自请去山上避世居住,皇上允了。可过了不到两个月,贤主儿竟不见?了踪影。”
德临叹了口气:“后来,又过了好些年,东厂那边的人,在街上看见?了一个酷似皇上的男娃,把他抱了回来,他脖子上戴着贤主儿的金印,一算年纪也正好,这就是咱们祁王。”
福圆听?得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问:“那……那贤主儿呢?”
“祁王那时年岁不大,十岁出头的年纪,刚回宫的时候连话也不会说,没人知?道贤主儿后来怎么了。”德临捋着拂尘的毛,“告诉你是为了让你避讳着,别做不长眼的事,别说不该说的话,触了主子的逆鳞,够你喝一壶的。”
福圆诺诺称是,便听?门口有人轻声问:“黄门令在吗?”
福圆被吓了一跳,和?德临走出去才看见?是润意,他心?里直打鼓,心?说别是让她听?到了,可转念一想,她本?就是祁王的人,听?到也不会如何,这才稍稍宽心?。
“祁王让奴婢送来一盒熊胆。”润意把托盘呈上,“是北边山里的熊瞎子,开春后起兴乱跑,毁坏农田牲畜,不得已派人杀的,熊胆还?新鲜着,留给皇上入药最好。”
“王爷有心?了。”德临忙让福圆接过。
等润意走远了,福圆压低了嗓音:“您说,会不会被润意姑姑听?见?了?”
德临也有点犯嘀咕,他摆摆手:“应该不会,甭想了。”
刚离了乾清宫,就听?见?太?后有召,润意走到寿康宫的时候,太?后站在檐下逗鹦鹉,这只?白色毛发的大鹦鹉是祁王送的,太?后很喜欢,日日亲喂,不假人手。
润意对?着太?后行了万福礼,太?后对?着她招手:“润儿,你来看,这鹦鹉会学舌了。”
那白色的鹦鹉高?昂着头颅,十分桀骜地模样?,对?着润意高?亢地说:“润儿,润儿。”润意忍不住笑?起来:“好灵的鸟。”
太?后抬起手摸着它雪白的毛发,神?态格外安详。过了片刻,她问:“这位柳小姐,有什么问题么?”
周遭静谧,只?有鹦鹉摇动着翎羽,润意轻轻摇头:“奴才不知?道。”
“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可到底不至于心?也盲了。”太?后拍了拍她的胳膊,“老七何时对?旁的女人动过心?呢,更何况是这样?突然的动心?。这些孙子里,哀家最疼他,他母亲命苦,老七自己却是个懂事的。哀家知?道你聪明,有你跟在他身边,哀家放心?。听?说你们今天带着这位柳小姐去了乾清宫,有些事,还?是急不得的。”
太?后的眼睛很深,像是一片大湖,好像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润意垂下眼睛,轻声问:“贤主儿的事,老祖宗都知?道?”
“是,哀家都知?道,只?是哀家不能管。”太?后扶着润意的胳膊走下踏跺,在寿康宫的院子里坐下,榆树开始长了像铜钱一样?的种子,宫外头都叫榆树钱,太?后微微眯着眼睛,“你也该劝劝他,扳倒皇后,不能急在一时。”
那时,皇后的母家是朝堂上最煊赫的望族,无人可望其项背,哪怕她已经尊为太?后,也无法撼动其势力。皇上刚登基不久,地位不稳,还?有别的兄弟叔伯虎视眈眈,皇后母家的势力,不得不利用?。
贤妃离开佛庵之后,被县吏折辱,生下祁王之后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在离紫禁城并不算远的幽州生活了很多年,太?后甚至以为她已经忘了皇城中的一切,偶尔她也会让身边的宫女乔装打扮,去买贤妃的绣品。
后来某一次,熙宁买回来一个五蝠捧寿的挂毯。熙宁说,那一天的贤主儿站在集市口好像专门在等她,手里还?牵着粉雕玉琢的徐衍,看见?熙宁,她笑?眯眯地走上前把手里的东西给她:“老祖宗的寿辰要到了,我身无长物,只?能绣些东西送给老祖宗,姑姑替我转交。”
原来贤主儿目明心?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她拍了拍祁王的头:“衍儿。”
那时不过五岁的祁王对?着紫禁城的方向拱手:“遥祝皇祖母凤体康泰,福寿绵长。”
看着如水一般宁静的贤妃,熙宁落泪了,她哽咽着说:“贤主儿,奴才知?道您是冤枉的,太?后总会有一天救您回去。”
贤妃摸了摸儿子的头发,把他的扣子扣得更紧了些,她轻声说:“我回不去了。”
“如果可以,请老祖宗垂怜,让衍儿不要再和?我一起受苦了。衍儿,真的是皇上的孩子。”
那年还?不到三十岁的贤妃,柔软得像天边的一片云:“往后不要再来了,被人折辱,我愧对?君王太?后,却因为有了一双儿女,舍不得赴死。跟老祖宗说,贤儿已经不在了。”
太?后听?完这些话凝然默默良久,眼眶里滚落两行泪,她捧着这幅挂毯喃喃道:“你说做女人,怎么要有这样?多的难处。心?太?软,也太?容易原谅别人。”
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像是在昨天。太?后看着亭亭玉立的润意:“老七虽然这几年势头很猛,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可现在却不是和?皇后她们撕破脸的时候。宫里安宁的日子太?短了,老七还?太?年轻。”
离开寿康宫时,润意想,太?后大概是不懂祁王的。
那个男人,有三分胜算都要播上一博,他哪里会是安心?守成的人呢?
祁王已经向紫禁城张开了一张巨网,润意看着那些身着甲胄的御林军自身边匆匆而过,有时也可以理解太?后的一片心?。人老了,能留住的人和?事已经越来越少了,纵然偏心?祁王,她也不忍在风烛残年里再次看见?兄弟手足的厮杀。
可润意并不想劝祁王,理由有很多,也有她自己的私心?,但最重要的是,她觉得祁王根本?不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