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第77章(2 / 2)
要钱......袁煦想起母亲每每到天黑才一身风尘还家的身影,憔悴的面容。可是,她真的想去啊......
要钱......她想起父亲几乎全年无休,三班倒加班,勉强养家糊口,以至于早早败坏了的身体。
可是,她真的想去。
鼻尖冒汗,笔尖用力,笔珠掉了,水笔咯噔一下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坏了。袁煦长出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决定。
夜深,天全黑了。路灯附近飞着几只蛾子。
袁康成走走停停,心神不定,身上的蓝工装一路落着细细的灰。
走到路灯下的时候,他停住不动,从衣服右上方的口袋里取出一盒烟,抽了根烟,点燃打火机。蛾子看到更明亮的光,向他扑来,他挥着手,将它们赶走,免于被烧穿翅膀。
吸了一口又一口,烟气袅袅上升。他向右边看了一眼又一眼,刚抬起脚,又踯躅不前。
......他该怎么向妻儿开口呢?
老潘家里也不宽裕,今天修机器的时候被绞掉了两支胳膊,血淋漓地,当场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他妻子来看他,哭成了泪人儿。他们工友心里也不好受,老潘是厂里的老人,一向为人宽厚,有什么难活,他从来不吝啬指教新人,许多工友都受过他指教;谁家里有个急事,要代班,求求老潘,他多半也都会答应。
因此,他们工人们聚集起来,一个下午都和厂里、和老板谈判,希望能为老潘争取更多的赔偿。
但无论如何,老板拿出的数字都不叫人满意。甚至老板放话说,就算告到法庭上,也就这个数,因为老潘是自己操作失误,才导致机器忽然开动,何况老潘胳膊是没了,但昂贵的机器也因此彻底损坏了。
可是这能怪老潘吗?老潘年纪已经五十了,还要三班倒,刚熬过几宿的夜。
他们此前也抗议过,要求老板每周至少让他们休息一天,但是老板说:少开一天工,就少赚一天钱。少开一个小时工,就少赚一小时钱。你们如果不想干,多的是年轻人干,或者我花点钱去买自动化的机器回来,虽然花点钱,但是机器不用休息,比你们划算。
他们大多年纪不小了,要养家糊口,知道最近不少其他厂里辞退了工人,代替以自动化的机器,一时吓得噤声。何况制造业里的许多工厂确实都是这样基本全年无休,大部分工人习惯了。
可是,无论如何,老潘残废了,就算装上义肢,也干不了重活了。至少厂里的原来活计,他是再也没法干了。
老潘都五十多岁了,没学历,也没技能,半辈子就干这个活。他结婚晚,儿子还在读高三,他老婆也是工人,但赚钱少,只靠她一个养不了一家人。何况老潘还有个体弱多病的老父亲,时不时就要住院。所以,老潘才会拼命地干活加班,结果熬夜昏了头,操作失误。
这点赔偿,对于潘家人来说,杯水车薪啊。打官司也请不起好律师,哪里打得过高薪聘请律师的老板?
工友们面对老潘妻儿绝望的神色,商量了一下,打算凑一凑,凑足三十万,怎么也得让一家人撑到老潘儿子读完大学,不能让老潘他爹断了医疗费,也不能让一个成绩不错的孩子就此放弃学业,跟他们一样,当没前途的厂工。
想起老潘一家人老弱病残的,想起自己刚进厂里时,老潘照顾过自己,想起他平时的为人......袁康成猛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要钱......念萍的身体也不算好,还要额外操持家务,他留给她的钱,是让她照顾自己,买药吃,和照顾家用的。
可是,老潘他......唉。
要钱......小煦刚读大一,还要交上两年半的学费......还有她的生活费,她在大学里,有些额外的开支,总不能让同学看不起。不能叫那孩子老是自己跑去兼职打工,他们导员打过几次电话了,说她好几次累得上课睡着了。耽误学习可不成。
可是,老潘一家人......
要钱......家里每旬也还要还房贷......
可是,老潘他多好一个人啊。
烟圈盘旋着上升消散,蛾子被烟熏开。袁康成定了定神,依旧踌躇不定,不知道怎么向家人开口,但看到家里的灯已经亮了很久了,知道妻女应都在等自己回家吃饭。
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地向家里挨去。
晚餐是几样小菜,有一道肉。饭盛满了,碗筷摆好了。
一家三口落座,比起往日的其乐融融,今天饭桌上难得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食欲。
还是钟念萍说:“快吃吧,饭菜就要冷了。”
三个人才都拿起筷子,一语不发地扒饭。
扒了几口,又都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你看我,我看你。
袁煦捏着筷子,望了望父母,张口想说话。
但灯光下,母亲的脸色蜡黄憔悴。袁煦知道母亲有偏头痛,今天又犯病了。
而一边的父亲,四十来岁,则头上已经生了斑斑白发,背脊佝偻,皮肤发皱。他刚刚熬了一宿的夜班。
袁煦夹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所有想说的话,咽下,笑着说:“爸,妈,你们也吃饭。”
钟念萍点点头,但袁康成却神色很是踌躇,终是开了口:“念萍,小煦。我今天去医院了。”
“爸,你身体不舒服?”
袁康成叹了口气:“是你潘叔叔。他今天维修机器时有失误,机器忽然开动,两支胳膊都给绞里面了......”
钟念萍吓了一跳:“老潘怎么样?”
“送医院里抢救了。抢救过来了,不过人是残废了。他老婆苦得不行,都没敢告诉儿子和公公,生怕耽误儿子高考,让公公操心。”
“厂里打算赔多少钱?”
袁康成说:“按五级伤残算,打算赔十二万。老板说,他没倒过来要老潘赔机器的钱,已经是看在他是老工人的份上,仁至义尽了。”
“他儿子不是要读大学了吗?老潘他爹好像现在还因为住院吧?我记得他们家还有房贷要还,这个数够吗?”钟念萍关切地问。
“我们也觉得太少了。”袁康成犹豫了良久,“厂里工友们商量了一下,想好歹给他凑到三十万......”
钟念萍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毫不犹豫,放下筷子说:“你等等。”就登登登地回了房间,不一会,翻出一本存折,拿了过来:“老潘是个好人,好人不能命这样坏。这里还剩七万,你留三万给小煦当学费和生活费,平时的家用,我自己的工资够了。房贷的钱,从你工资里扣也足了。你取四万去吧。”
袁煦连忙道:“爸,我这里还有几百块,也凑一下吧。”小时候她得过阑尾炎,爸值班,妈也在上班,急得不行,就给潘叔叔打电话,他立刻赶过来,送她到医院,医药费都是他给垫的。
袁康成接过被塞得皱巴巴的存折,擦了擦眼角,咧开笑了:“成,我明天就去。”
这时候,饭菜已经有些冷了,一家人却再次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袁康成笑着给妻子夹了菜,挤眉弄眼:“过一个月,是你生日,我打算请假,带你去旅游一天,你想好去哪。”
钟念萍有些害臊,白了他一眼:“当着女儿的面,说什么呢。都这个年纪了,整什么胡里花俏的。”
袁煦笑道:“妈,四十三岁还年轻着呢。”
“四十三......”钟念萍却忽然有些怅然:“也不算太年轻了。”却又一笑带过去了:“还早着呢,到时候再说吧。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等饭菜带来的烟火味彻底散去,夜已深深,袁康成翻了个身,钟念萍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到储藏柜翻找了一阵子,翻出了一小瓶的药,握着它看了一阵子,放回原位,又将垫在药下的那张确诊通知书一条一条撕了,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卧室。
她转身的一霎,门缝里有粉红色的烟雾悄然弥漫进来,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猛地弹了回去。
走进卧室之前,钟念萍只觉赤着的脚踝上一阵湿润的微凉,脊背上一股寒气窜起。她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人类几万年积累的本能,回头看了一眼。
室内静悄悄。什么都没有。
窗外,城市上空,似乎弥散起粉红色的烟霭,将都市拢在了梦幻之中。
但异象一闪而过。她再看时,依旧唯有几点惨淡星子悬在灰蒙蒙的夜空里,和着其下冷冰冰的灯红酒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