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第 96 章(2 / 2)
那你是什么东西呢?
我是什么东西呢?沈小萍经常扪心自问。
那他,他们又是什么东西呢?她天天扪心自问。
于是,她躲起来,总是张开眼睛,盯着每一个人。
她发现,他们确实不对。
哪里都不对。
继父沈厅长,是一个曾经风雨里来去,胸膛挨了三颗枪子,背上背砍过五刀,连血都有铁锈味的人。然后,解放后给他摆弄上了高高的位置去,在官场上继续风雨来去。
但是沈小萍觉得,他是个女人。
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是个小女人。他有时候看到耗子和蟑螂,会眼睛猛然撇开一边,像是在害怕。
有时候看到母亲完美的身材,他长胡子的嘴悄悄撇一撇,没有对丰韵性感的向往,更似乎是在嫉妒。
母亲杨春是个上海小女人,好看又带着一点俗气,非常世故。总是娇滴滴地,又极有眼色和修养地抓牢着大官丈夫的心。弄堂里的女人总是羡慕而嫉妒又略带不屑地听着她掐嗓子。
但是沈小萍觉得,她非常麻木冷漠。
杨春从来不用剪刀。自己绝对不碰。因为她一看到剪刀,就开始下意识地转动脚尖。那是她感到恐惧的标志。她也一点不爱同她一样娇滴滴的小儿子,小女儿,她每次慈母一般笑的时候,都没有笑到心里去。而望着沈小萍的表情里,垂下头懒洋洋叫她时,与其说母爱,不如说有一丝同情。
弟弟则是一个小孩子。这看起来总没有差错。
但是沈小萍无论如何都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就发出过成年男人的声音。直到有些东西说:没剪干净,换掉,换掉,换一个真正的人类婴儿。
从此后,弟弟才像个真正的人类婴儿那样哭,那样笑,那样长大。
弄堂里的住户搬弄口舌。
但是沈小萍觉得,根本不必在意他们和她们。
因为无论多难听的话,如果一年到头听,一天到晚听,你会讶然发现,她们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话。
沈小萍十四了,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脸小小的,全身都瘦巴巴,眼睛极深黑,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长在了一对眼睛里。
母亲有时候不太高兴地说“这是一双贼眼”。
但沈小萍也觉得自己不对劲。
她十四岁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既不是十四岁,又没有十四岁。
她觉得自己本应该比十四岁大,但又觉得自己应该永远只有六、七、八岁。
她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又觉得自己的脑筋糊里糊涂的。
她还总觉得,天空上有滋滋的齿轮声。
地上总是有悄悄的光照着她。
太阳和月亮每一次交替日夜,都像是黑布罩住灯泡又掀开。
有时候,她在学校的舞台上起舞,人们夸耀她跳得不错,她仰起头,却总能看到自己四肢上有无形的提线。
总之,哪里都不对。
坐在台阶上,她似乎听到屋里传来继父和母亲说话的声音,又似乎听到太阳在和云朵咬耳朵,风和大地私语:
“换......换.......”
换什么呢?
沈小萍是个傻子?这还用得着说吗?公认了!
她身材纤细,脸巴掌大小,眼睛就占去了不少分量。看起来有一种和时代推崇的健康美感截然两样的,人们不愿意认可的怪异的美感。
她最为出名的是从小到大的读书都不及格,像是成绩和反应永远跟六、七岁的孩子等平。
动作永远不协调,像把一个六、七岁高的小孩,装在一个少女的壳子里,走起来路来,晃动四肢,像是在过于宽大的皮套里带动着肢体。古怪滑稽又可笑。
但是当她跳舞的时候,旋转的时候,偶然和别人发生交谈,样子又像正常的十四岁的曼妙少女。
甚至跳得蛮不错!学校停课,搞文艺,她旋转,旋转,像一只娇小的天鹅,又像美丽的木偶,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舞台上演一出精准得像四肢被规定好的舞剧。
现在依靠她的继父,好歹上了一个小学,现在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也是人们讨厌她的一个主要原因,
一个傻子,一个拖油瓶,都能活得像模像样,舞照跳,至少高小毕业!
她这样的傻子,会被分配去什么地方呢?
【我早说过,一个从十八岁被剪成稚童的人类意识是有缺陷的。所幸她遇到李峰之前的一些剧情不算太重要。】
【但是现在李峰已经进部队的主线剧情了。我们换人,会不会惊动他?叫他惊觉?就怕再崩溃一次】
【招兵的时候快到了,沈小萍快要进部队了!算半个女主角,怎好再拖?到时候再换,更怕惊动李峰。】
【好吧,那就换吧。】
沈小萍终于听清楚了。
他们,不,它们说,要换掉她。
是像那年换掉弟弟一样吗?
沈小萍觉得自己一下子轻盈了起来,从沉重的某种东西里脱出来了。
一根透明的吊线系在她腰部的位置上,她越飞越高,整个人都变作了黑漆漆的一抹影子,向太阳飞去。
偶然低头一撇,没有看见上海,却撇见一片林立的背景板,撇见了母亲的身体里是一道麻木而惊恐蜷缩的黑影。继父的身体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轮廓。
台阶上,丢着一副少女的皮子,瘪瘪的,似乎泄气了。五官长得倒像是她。
看,她撇撇嘴,想:我看到的都是真的!
正这时,【谁!】
她觉得自己腰上系的,把她拉往太阳的力量一下子断了。
【生人!我就说有生人混进来了!】
两股力量在抢夺她,沈小萍一下子坠下去了,坠回了皮囊里。
然后其中一股力量消失了,另一股力量成功地将沈小萍抢回手里,却恼怒道:【怎么办?马上就是沈小萍谎称十六岁,被招进文工团的剧情了!】
【不、不能再换。李峰那天也会来的。他会察觉的】
【但这个人类始终只有六、七、八岁的意识,再接下去,会露破绽】
【我不是早说了吗?剪出来的有缺陷。没有办法了,先用着,大不了我们盯紧一点,觑着时机换掉她】
沈小萍坠地,复又飘飘进了皮囊,感觉身体沉重了起来。
她张开眼,眼前的场景已经变成了第二天,
现场热热闹闹,有穿着军装的部队来人,也有数不清的考生,热情地挤在穿着的部队文艺团体的报名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