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1 / 2)
四下的声音非常昏沉,如同狼嚎虎啸,又像是滚滚雷鸣咋起。
江润侧耳倾听,许久之后才辨认出那?是他曾经在街上看到过的跑车发动机的运转声。
这声音太酷了,几乎令所有雄性生物无?法?抗拒,以往在街上看到那?些线条流畅价值不菲的豪车时,他也从不吝啬自己羡慕和向往的目光。假如能?有机会坐进去开上一回该有多好?啊——超跑的油门踩下去的感觉或许也和普通汽车不一样?开着这个车去见?前女友和闹掰时直言看不起自己的前合伙人的话对?方会是什么脸色?
江润曾对?此有过无?数设想,甚至躺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上睡觉时都会在脑海中构思画面,但?白日梦终究是白日梦。
以他的个人能?力和家庭经济水平,人生中距离这种跑车最接近的距离,或许就是偶尔下班路上经过洗车店的时候了吧?
他这么想着,还?来不及自嘲,胳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浑身的汗毛当即根根倒竖。
他惊愕地转过头?,便看到一群面貌模糊的人聚集在自己身后,看不清五官和体型,只能?看到他们身后停放着的各式豪车。
隐隐有一种直觉告诉江润,他认识这些人。
“嘛呐?”他使劲浑身解数想看清楚对?方模样时,面貌模糊的人群中有人伸长胳膊擂了他胸口一拳,空洞的声音似乎从天边传来,态度却十分熟稔,“快点,山道这还?有一圈呐,今儿说好?了谁落在后头?谁请客泡妞,反悔当狗!”
四下一阵哈哈大笑,这群人陆续钻进了车子里,江润恍惚地转过头?,发现自己居然正背靠着一辆金黄色的跑车,迷茫了半天之后,他遵循本能?坐了进去。
目光透过前挡风,车外还?是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身在何处。江润后背发凉,想要擦一擦车窗,但?还?没来得及抬手,便听到耳畔传来一阵娇俏的软语——
“江大少,您怎么还?愣着呀,他们都走了~”
江润悚然回头?,便见?旁边的副驾驶坐了个婀娜的人影。对?方还?是看不清面貌,但?短裙卷发,一双长腿,从头?到脚写满了女人味,叫他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人物乍见?之下,馋得哈喇子都险些流下来。
车外轰鸣的马达渐次响起,副驾驶坐着完全没见?过的女人,江润全然在状况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的人现在在干什么。但?恰在此时,忽然好?似有另外一道灵魂接掌了他的身体,手脚不随着自我意志而?活动,他恍若局外人,随着车身闪电般飞驰了出去。
而?后比赛好?像是输了,刚才那?群看不清面貌的人一齐围上来起哄,说什么愿赌服输要求包机去拉斯维加斯泡妞。这销金窟的名字他从来只电视上看到过,还?什么包机泡妞,他哪能?出得起这个钱?可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却对?此习以为常,似乎很笃定他有这个能?力似的。江润万般为难,偏偏方才的长腿美女黏在身边叫他不好?意思直道窘境,只能?在起哄声中汗流浃背。
但?他却听到自己的身体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问问我大姨,看我姨夫的飞机在没在国内。”
大姨?
江润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江恰恰这么个人,他已经至少十多年不曾听到对?方的消息了。
但?是姨夫?飞机?
他搞不清当中的联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兜里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手机,而?后点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名字。
名字下方显示的号码明明非常陌生,却又无?端地让他感到熟悉,身边有方才起哄的人说笑的声音——“不管,在没在国内反正这一趟都得去。”
“是啊,还?能?聚在一起泡几天妞?最迟年底咱们江大少就得接管知晓地产了吧?他那?个表妹才十岁,说不准齐清地产也能?有他一份,我操,这下群南新首富一跃而?成?啊!”
“哈哈哈哈!”
“齐清地产balabalabala……”
“知晓地产balabalablabala……”
江润听到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嘟声和周围的闲聊,这具身体笑骂了众人一声——“滚蛋”。
然后发生了什么?电话接通后对?面的人说了很多东西?,他的脑子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只剩下呜呜风声和疾驰的跑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车行驶过弯道的惯性带得他左右摇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击、灼热、疼痛、尖叫、警笛,四下火光冲天。
“咚”的一声,江润猛然睁开眼,满头?大汗,额头?被撞得疼痛难忍,入目却只看到自家廉价且破旧的茶几。
他花了几秒钟消化这个场景,随即缓缓从地上爬起——复合地板、窄小的沙发、他刚买不久的hero手机面朝下静静地躺在那?里。
哎?
江润激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他茫然地伸手抹了把脸,午睡后的疲倦还?印刻在脑子里,短暂的休息并没能?使得他的精神?比较活跃。
刚才只是个梦?
厨房卫生间方向传来母亲熟悉的刻薄骂声:“那?么好?的太阳也不知道出门干点事,女朋友没有,工作不做,天天就知道打?游戏,就知道睡觉!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从房间睡到沙发,从沙发上摔下来都不醒,你是人啊还?是猪?你看看人家林惊蛰,你再看看你自己,废物东西?!”
江润早被骂习惯了,左耳进右耳直接出来,和一个对?一切都不满生命中充满负能?量的母亲生活需要强大的内心。
他在原地怔坐了一会儿,回忆方才的梦境,只觉得非常奇怪,不像是单纯的想象才对?。
“妈。”他胡思乱想之下,忍不住便想找个人来倾诉,“我梦见?自己出车祸了,飙车的时候从不知道哪个盘山公路上摔下来。”
江晓云提了一兜毛豆从厨房出来客厅剥,闻言只朝他翻了个白眼,“还?飙车呢,做你的白日梦吧,家里有车么你就飙,飚什么车?面包车啊?”
江家只有一辆小型面包车代步,通常情?况下是江晓云夫妇在开,平常给工程队拉拉东西?还?行,江润嫌弃不体面,一直没开出去过。此前他的梦想就是能?跟家里弄点钱贷款买一辆十来万的新车,不过因为经济原因,一直都没能?实现。
江润迷幻的世界被母亲的这句话打?碎,一想到这个现实的问题也不由好?笑起来,是啊,他家哪有跑车给他飙啊?
还?什么飞机拉斯维加斯泡妞什么的,完全与他就是两个世界的元素,他平常也会做一点有关这些生活的白日梦,只不过从来都没有这次那?么逼真。
真的太逼真了,逼真得他直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江晓云随便开了个什么台,屏幕上正在播放海棠食品新上市的香菇拌饭酱的广告,浓稠的酱汁被倾倒在热腾腾的晶莹剔透的米饭上,一点点渗透进缝隙里,十分引人垂涎。
江润看到自己最爱吃的拌饭酱,拿着手机打?开《江湖传奇II》的页面,又转头?看到母亲阴沉的苍老的面孔,因为梦境中的失重感和不知道为何居然会切身感受到的疼痛而?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得以回落。
不过暂时游戏是玩不下去了,他伸手抓到一把豆子心不在焉地帮着剥,一边问母亲:“妈,你知道我大姨去哪儿了么?我刚才梦里居然还?梦到了她,梦到她和我大姨夫去接女儿的时候被车撞死了。我打?电话给她想要钱要飞机出国玩,结果是警察还?是律师接的,让我赶去处理?他们和一个叫什么齐清地产股份的事情?,涉及到好?多钱,把我给急的,从山顶一路朝下飙,结果中途撞破护栏一下飞了出去。”
“你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梦,里头?都是些什么人啊?你大姨夫十几年前就死了,你大姨也十来年没听到消息,他俩哪儿来的女儿?”江晓云听得好?笑,忍不住朝儿子翻了个白眼,“一天到晚尽琢磨这些没影的事儿,还?跟你大姨要钱要飞机,我看你长得像飞机!齐清地产居然都出来了,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啊,这还?真是你大姨大姨夫开的,不过你上学那?会儿就倒闭了好?不好?。”
江润摇了摇头?,肯定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对?这家公司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啊,既然没印象,怎么又梦得那?么清楚?他连梦境中电话里律师朝他简述的齐清地产的股权分配情?况和公司目前在群南正在开发的楼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太玄乎了。
江润看了眼手机,他还?记得拨通界面里显示的那?串数字,一位一位,清清楚楚。
他鬼迷心窍地照着拨了出去,结果居然通了!
嘟——嘟——
他额头?的汗水都随同冒了出来,一错不错地盯着显示正在拨号的手机屏幕。
终于,通话接通的数字跳了出来,一道粗犷的男声从扬声器里洪钟般响起,带着一点西?北口音:“喂!喂?谁啊?!说话!”
而?后就是一连串的咒骂,江润立即按了挂机。
电视机上的广告播放完毕后开始今天的新闻,群南地方电视台社会新闻的主持人一脸喜气:“我省招商引资活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郦云市日前迎来一批……”
一边说着,画面切换到外景,江晓云第一眼就看到被人群簇拥着的那?张面孔,剥毛豆的动作都停顿了几秒。
林惊蛰和小时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个头?更高?气度也更出众一些,江晓云回忆起几天前看到对?方的场景,到现在仍记得自己当时窒息的滋味。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自己,应当是看到了才对?,总之认出对?方那?瞬间她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跑,跑得越远越好?。
这些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但?她自己吓自己,夜里老做梦。有时候梦到一帮人拦路报复自己,梦到自己被人从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被赶了出去,梦见?公司倒闭,梦见?去世的父亲,梦见?年轻那?会儿,有时候也会梦到林惊蛰。
后悔这个词儿很苍白,但?尝在嘴里,是苦的,和失败一个滋味儿。
江晓云叹了口气,将手心的毛豆发泄似的丢进篓子里,不小心掉出来一颗,赶忙又心疼地捡回去,群南的毛豆这季节很贵,偶尔才能?买来吃一回呢。
动作在拾到毛豆的那?一刻停下了,半晌后她摇了摇头?:“人呐……”
一辈子真长,她曾以为自己会笑到最后,没想到中途便被淘汰。
新闻终于放完,她发了会儿呆,这才转头?,便见?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在身边一动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机,抽空问了一句:“你干嘛?在给谁打?电话?”
江润与她对?视一眼,目光有些迷茫,几秒钟后才摇了摇头?:“没,可能?是打?错了。”
是啊,怎么可能?呢,那?明显只是个梦而?已。
自己居然当真,真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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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天气,郦云不知道为什么也跟春天似的下起了绵绵细雨,细雨傍晚才停歇,爸爸妈妈们集体约着去邓麦家喝酒去了,年轻人们相?约上山。
“可算甩掉那?群尾巴了。”邓麦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家乡的商会太热情?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这几天整个群南的商界都闹腾得不行,每时每刻都有不知道多少人想邀约喝酒。邓麦作为始于集团掌管实权的股东兼高?管,是这群人的重点盯梢目标,今天还?是借口扫墓,才得以稍事歇息。
“小心。”脚下有块比较高?的石阶,肖驰眼明手快地扶了林惊蛰一把。
林惊蛰遥望了一眼远处平缓的山坡,神?思有片刻的迷惘,随即开口:“到了。”
到了,外公的墓碑。
作为外孙,每年他本该亲自回来扫墓才对?,但?林惊蛰却甚少踏足这里。
他对?这篇墓园的感情?复杂难明。
提着贡品的高?胜和周海棠立马快一步跑到了前头?,找到那?块熟悉的墓碑后,将篮子放在了地上。
林惊蛰远远跟在他们后面,脚步迈得很慢。上一世,同样是一个阴雨蒙蒙的天,他带着一瓶酒独自来到了这里。
墓碑上外公微笑着的照片没有变化,打?老远林惊蛰便感知到特有的亲密,燕市他和肖驰东泰小区的房子里有一幅比这个大得多的,每天三炷香的供奉从未停歇。
于他而?言,这里不光埋葬了亲人的尸骸,更多的,还?有他前世今生无?法?与人言说的记忆。
“外公!”高?胜嬉皮笑脸地倒了一杯酒浇在墓碑前,抬头?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站得老远的发小,“惊蛰回来看您啦。”
林惊蛰笑了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在肖驰疑惑的目光中踟蹰片刻,终究迈开了沉重的脚步。
怯懦混杂着怀念,复杂得无?法?形容。
阶梯距离墓碑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但?这短暂功夫,他却想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事业、爱人、朋友,还?有前几天,在花园路别?墅里接待客人时蓦然望到的两张面孔。
江晓云一家曾经是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痕,正是他们的贪婪掀开了他一生苦难的开端。痛苦中挣扎的岁月里,林惊蛰怨恨过很多很多人,甚至包括自己,和这个长眠于此的老人。
外公真的很不会教育孩子,他膝下抚养长大的晚辈,包括林惊蛰在内,思维和个性都一言难尽。
但?外公却又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慈祥和蔼,博学多识,林惊蛰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对?方抱着年幼的自己温声介绍那?些收藏时的画面。
矛盾的情?感容易叫人望而?生畏,但?迈出脚步似乎也比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困难。
林惊蛰站定在墓碑前,发了一会儿的愣,笑骂了高?胜一声:“你有病啊,到处都被你的酒倒得湿哒哒的。”
而?后在外公柔和的微笑里,挑拣了一处干净的空地跪了下来。